一陌生的世界
人在世上走一遭,總會有一些特殊的日子讓人難以忘懷。這些特殊的日子一開始可能不被在意,但是它一旦進入人的生命年輪,就會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不斷被補充進新的內容,直到你刻骨銘心。
八月三十一日對於金超來說就是這樣一個日子。
這天早晨金超來到了首都北京,當時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天在他生命歷程中的重要意義。後來他無數次想起它,他發現所有成功的歡樂和遭受挫折的痛苦,都與這個表面上看起來平平常常的日子有關,他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走進大城市。
當時,形象醜陋的北京西站還只是圖紙上的一種設想,關於北京西站的種種**傳聞還沒有成為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位於東長安街南側的北京站仍是全國火車進京的主要門戶。
這是一個討人喜愛的小夥子,中等身材,面貌黧黑,目光純凈,就像所有從農村來的小夥子一樣。他穿着短小的白色襯衫,肩胛處還印着沒有洗掉的青草印痕;一條說不上什麼顏色的褲子,膝蓋處形成兩個很大的隆起,褲腳磨出了毛邊;一雙城市裏已經沒有什麼人穿了的藍色球鞋,顯然剛剛被擦拭過,橡膠部分白得耀眼。
和每年這個時候一樣,北京院校在車站廣場設立新生接待站,到處都是校旗和彩旗,大客車在稠密的人群中穿梭,把拘謹的新大學生們拉運到各個院校去。一些長時間等待的在校生,用高聲叫賣式的招徠排解着寂寞,同時也顯示已經與這個城市融為一體的優越,在新到的大學生中間造成壓力。
金超怯怯地走着,在鋪蓋下面轉動着頭顱,在無數旗幟和橫幅中尋找他考取的大學的名字。他在廣場東側發現了被風吹得有些傾斜的橫幅,“中國文化大學”帶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這是他在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後無數次端詳過的名字。這幾個字帶給他和父親、母親、弟弟、妹妹無盡的喜悅,在那個貧窮的小山村引起艷羨、歡喜和嫉妒,把誰也不放在眼裏的普通人家上升成為令人矚目的大戶,就像人們看待和議論村長金秋明家裏發生的事情一樣。一個月之前還因為承包土地問題颳了父親一個耳光的金秋明矜持地撫摸着通知書上的這幾個字,說:“好的哩!娃娃,你咋是好好學習喀,畢了業,到咱縣上當個大官,看咋受活!”
他臉上浮現出笑容,懷着愉快的心情快步向那裏走去。
沒走幾步,金超的腳步就變得遲疑起來。他把行李放到地上,用胳膊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遠遠地看着要去的地方。在幾張桌子後面,站着五六個人,面向他這一邊的似乎是兩個大學生,一男一女,他們正在交談,女生笑得很厲害,用一隻手遮住了嘴巴,但是金超聽不到她的笑聲,廣場上太嘈雜了。他覺得女生朝這邊看了一下。當然,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
在火車上,金超已經知道他無法和這個世界交流,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語言。
金超說一口K省北部山區的方言。這是曾經被相聲大師在表演中誇張使用過的語言,但相聲大師模仿的話是很好懂的,因為他要考慮聽眾。金超就不同了,他使用的山窩子語言,山這邊和山那邊的口音都會有很大的差別。當人們困惑地看着他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從小就使用的不是這個世界的通用語言。
現在,他害怕和桌子後面的人交談。
他看看四周。四周不乏他這樣從農村來的大學生,目光惶惑不安,守着自己的行李,無助地等待着什麼。他聽不到鄉音。在這個龐大的世界裏不太可能聽到只有幾百個在黃土地上勞作的人使用的語言,金超沮喪地想到了這一點。
顯而易見,沒有人能夠幫助他。
他不得不向那裏走去。他拎着沉重的行李,覺得走了很長時間,那個女大學生注意到了他,他也就直接問她。
漂亮的女大學生只感覺金超的語言像某種物體一樣在口腔里很複雜地打了許多轉兒,發出一些奇怪的音響,卻沒有聽懂一個字。
“對不起,我沒聽懂……”姑娘微微前傾着身子,歉意地說。
金超的脖子紅了,不知道再問一遍還是乾脆就不要問了。
站在女大學生身邊的小夥子回過身來。小夥子足足有一米八的個頭,穿一身淺色西裝,白色襯衫最上面的兩個紐扣敞開着,平添了幾分瀟洒自如的神態。他臉部線條生動,鼻樑高挺,兩隻眼睛好像有一種無所畏懼的穿透力,直接看到你的心底。當他往這邊看過來的時候,金超的目光本能地迴避躲閃了一下。
“你說什麼?”標準的普通話,像是廣播電台播音員的聲音。
金超把那句問話又對小夥子說了一遍。
小夥子笑了,伸出一根手指點着金超,帶着幾分得意地說:“K省人。”
金超點點頭。
小夥子又說:“洛泉地區,崤陽縣人。”
金超很驚訝,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而且,”小夥子炫耀地溜了姑娘一眼,“而且我知道你的家鄉是縣城西南五十里的谷庄驛,谷庄驛北邊三十里的崔家溝煤礦有一座已經自燃一百多年的煤山,到處都是煙火,有人說那裏長出來的玉米都是熟的,掰下來就可以當烤玉米吃……”
姑娘笑了,兩隻漂亮的眼睛放射着異樣的光亮,看着小夥子。
小夥子瀟洒地伸出手,把金超由於汗濕顯得有些蒼白的手抓在手裏,熱烈地說:“我也是K省人,咱們是老鄉。”
遇到老鄉應當是件高興的事情,但金超反應冷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讓人知道這麼多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金超很不愉快。但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只能做出高興的樣子,說了一句什麼。
小夥子翻譯給姑娘說:“他說他不曉得咋走……”
姑娘被小夥子故意流露出的K省口音逗樂了,但沒有樂出聲音。她已經注意到金超臉上的不快。
金超白了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夥子一眼。
小夥子熱情有加,說:“來來來,先把行李放下。”也不管金超同意不同意,從桌子那邊輕巧地把行李提了過去。
“請先在這裏登記一下。”姑娘把一張表格推到金超面前,用動聽的嗓音說,“在這裏等一會兒,學校有車來接。”
填寫登記表的時候,金超恢復了自信。他的字寫得很好,好到足以讓人喝彩的程度。果然,姑娘把表格拿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仔細看過,由衷讚歎說:“呀!你的字寫得這樣好!”
金超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把鋼筆重新別進口袋。
他想儘可能離小夥子遠一些,他看到幾個彼此不言語的新生站在另一側,他想到那裏去。但是小夥子好像故意和他作對,用愉快的口氣叫住了他。
“介紹一下。我叫陸明,她叫紀小佩,和你一樣,我們也是新生。”
新生?金超怔住了。新生怎麼會到這裏來接待新生呢?他們是什麼時候報到的?他們之間怎麼會那麼熟識呢?
好像是看出了金超的疑惑,陸明說:“我在北京有一個親戚,半個月以前就來了,在學校碰上了紀小佩,閑着沒事,就和他們一道來接你們了。”
“哦。”金超應答着。本來這時候他應當介紹一下自己,為了避免再說方言,他決定什麼都不說,站到一邊去了。
廣場上到處都是提箱扛包的人,有一種車站特有的忙亂氣氛。趕火車的人滿頭大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票販子在人群中穿行,掃視着目標,喃喃着“有要票的嗎?有要票的嗎”?耗時間等車的人坐在地面上,悠閑地吃着雪糕,隔一會兒看一下手錶;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很響亮地把一口濃痰吐在燈柱上,任由濃痰在燈柱上黏連;巡邏的軍警兩個人一排,直板板地走着,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彷彿巡邏本身就是他們的職責……金超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感到很新奇。忽然,有幾個壯漢沒命地沖了過來,金超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追趕着的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跑得臉上沒了血色。人像潮水一樣讓開,沒有一個人敢擋一下罪犯。有人說是票販子,有人說是小偷,有人說是從東北流竄到北京的黑社會,剛剛洗劫了一家飯館,扎死了兩個人。黑社會成員跑過去,人群又合攏起來,廣場又恢復了慣常的形態。周圍高大建築物上的窗戶,像一隻隻眼睛凝視着人們。
就像所有從偏僻農村來到大城市的人一樣,金超從精神上強烈感覺到某種壓力,他覺得自己異常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隻螞蟻。
他只好又一次在心底里為自己強調一個事實:整個崤陽縣二十四萬人民中間只有你一個人考大學到了北京!這個事實會使他在陌生世界面前充滿自信。在火車上他已經這樣試過了,效果很好。果然,現在他內心又充滿了自信。
陸明正在和另一個女生說著什麼,長長的胳膊指着北京火車站對面的一個地方,似乎在講述有關那座建築物的故事。
金超凝神看了看紀小佩。
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漂亮的姑娘,不只是漂亮,還有她那高貴典雅的氣質,那種寧靜溫馨的氣息……這是多麼協調的一種美啊!東方人鼻翼開闊,鼻孔是圓的,她的鼻子卻很小巧,鼻翼收得很緊,鼻尖突出,鼻孔深深地收在鼻翼下面,是不易看到的橢圓形;她笑着的時候露出一部分粉紅色的口腔,濕潤而晶亮,尤其是那隻很調皮地從整齊的排列中擠出來的牙齒,像是一顆潤澤的珍珠,稍稍支起下唇的一個部位,這就使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出一種無法描述的與眾不同的神韻;如果用現代美女的標準衡量,她的眼睛是不大出眾的:單眼皮,有些細眯,但是,她那稍稍吊起的眼梢彌補了這種不足,再加之黑黑的瞳仁中蘊含著的夢幻般的色澤,使得這雙眼睛有了一種獨有的魅力,不管是誰,只要和這雙眼睛對視過,都將終生難忘。
金超終生難忘這個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姑娘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