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未必使用刀劍(5)
金超在哪裏?
很少做哲學玄想的金超苦笑了一下,對悲戚的塑像低語:“我正處在你老人家不願被毀壞的那個變得越來越小的世界之中。”
金超沒有走進學校的大門,他來到大門右側那個掛着紅燈籠的“九重天酒家”,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要了幾個菜,一瓶“五糧液”,慢慢呷着。
來這裏就餐的照例都是中國文化大學的學生,能夠在這裏消費的照例都是有權或有錢人家的子弟。上大學整整四年,金超無數次看見陸明以及陸明一類的人前呼後擁走進這裏……他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以後,請在北京工作的同學聚會,他首先把他們招呼到這裏,痛痛快快地糟了一個晚上。那時候他和紀小佩的婚姻正在岌岌可危之時,他瞞過了她,對同學們說她到外地出差去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認為擁有了整個世界,他認為能夠進這個高檔酒家就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但是現在,他知道了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天晚上他倒是沒有喝很多酒,何去何從,這亟待選擇的問題使他無法讓自己沉醉。沒有人可以商量,師林平現在的架子大得很,到機關開會遇到他,連理都不理……當初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時候……現在,金超真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世態炎涼。
金超突然想到上大學的時候讀到的高爾基關於托爾斯泰的特寫———高爾基向托爾斯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托爾斯泰說:你受了那麼多苦,你有理由變壞……他覺得這話簡直就是對自己說的。
……
金超用膠袋把酒菜帶回家,他感到渾身燥熱,卻沒有醉。
他回家以後接的第一個電話是東方印刷廠廠長金文翔打來的。
金文翔已經改口稱他為“金書記”,說聽到他要來高興得一宿都沒睡,說:“這下好了,咱哥倆好好折騰折騰……”他問金超什麼時候過來,他派車來接。金超說,他還有些工作要向新班子交接,“過幾天,過幾天吧?”金文翔愉快地說:“看你方便。反正你隨時吩咐我就行了……”放下電話,金超愣了很長時間。從此之後,就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以前曾經有過不成文的規定,作為Z部的直屬單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書籍都放在東方印刷廠印製,但是,當時的廠長過於死板,墨守成規,不像別的印刷廠那樣給印製人員什麼好處,出版部的人就很不情願,想出各種理由,把印製的書籍發到別的印刷廠。印刷廠效益好壞完全取決於是不是有充足的活路,沒有活路,再好的設備,再好的員工都是扯淡。有一段時間,東方印刷廠幾乎到了破產的邊緣。後來,主管東方印刷廠的Z部副部長李旭東下決心撤掉了原來的廠長,在順義縣城找到公認的大能人金文翔來做廠長。金文翔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沒有什麼文化,但是在社會上四通八達,善於和各種人打交道,沒有他想辦而辦不了的事情。不出一年,東方印刷廠眼看着又活起來了。
金文翔的辦法其實很簡單,用他的話說,就是“讓所有想從印製圖書這個環節拿好處的人拿到好處,你的活路自然就來了……”所謂好處,無非就是逢年過節給中心領導送上一些錢物;春天拉出版部的工作人員到京郊度周末,洗個溫泉,釣釣魚;到秋天了,分頭送幾箱蘋果、蔬菜之類……除非極少數特別貪得無厭的人,一般來說,用這種方法就足以解決問題了。利益是友誼的潤滑劑。在金文翔當東方印刷廠廠長的六年時間裏,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歷任領導都很關照他,他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金文翔甚至成了領導們家裏的常客。當然,東方印刷廠也得到了很大發展,去年甚至從德國購置了先進的連動印刷機、自動裝訂機,生產能力進一步增強。東方印刷廠印製的圖書,連續三次獲得國家印刷行業印刷品評獎一等獎,北京裝幀設計領域的幾個大腕,對自己設計的圖書的惟一要求就是:“必須放到東方印刷廠印刷。”金文翔的坐騎從最初的一輛布篷北京吉普到捷達,從捷達到廣州本田,又從廣州本田到現在的豐田佳美,一步一個台階,反映出東方印刷廠的發展歷史。
原來的東方印刷廠黨委書記叫趙青陽,一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堂堂的黨委書記,見到金文翔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從金文翔來廠不到半年,趙青陽就拱手把廠里重大事情的決定權全部交到了金文翔手裏,金文翔如魚得水。老天不公,趙青陽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好人,竟然在五十六歲的時候得了肝癌,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在病床上消磨成了骨架,在聲嘶力竭的呼喊中離開了人世。金文翔把趙青陽的後事安排得很好。
黨委書記職位空缺以後,Z部黨組曾經有意為金文翔配備一個人,這個人是機關的老人手,當了八年副廳級。李旭東先徵求金文翔的意見,金文翔當時都答應下來了,但是他了解到這個人耿直到了六親不認的程度,在Z部以攪屎棍子著稱,馬上又把電話打給李旭東,說如果讓這個人來當黨委書記,他就辭去廠長職務。李旭東也沒辦法———Z部每年從東方印刷廠拿十五萬元解決機關福利問題,金文翔走了,到哪兒去找這筆錢?這事就放下了。
金文翔也是在黨組研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問題的專題會議之前聽到金超要到東方印刷廠做黨委書記的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