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過、往
明月如鉤,清輝似水。
深壑茫茫,雲霧繚繞,山間隱隱傳來一陣陣猿啼鶴鳴。陡峭斜凸的懸崖上,古木參天,青松傲岸,一座富麗華美的樓閣掩映於碧樹虯枝之中,門上高書“朱樓”二字。
樓外橫着一渠溪水,上有石橋相連。
有人自林間來,過石橋,往朱樓去。
樓中焚香裊裊,一老者端然寂坐,低眉垂首,手中握着一隻長桿的紫金煙斗,神色迷離。
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手捧着一冊竹簡,靜靜的站在老者身旁。
一位黑袍人走進樓中,臉上罩着向惡鬼面具,款款向老者走去。
老者彷彿剛剛睡醒一般,緩緩睜開迷離的雙目,望向來人。
“客人到此,有何貴幹?”
聲音沙啞晦澀,低沉陰鬱。
黑袍人不語,目光落在老者身後的那一面巨大的牆壁上。
那牆羅列着不下上萬個名字,名字邊上寫着對應的賞格,只要誰能夠將牆上的寫着名字的殺死,就能拿到與之對應的獎賞,或者你拿出名字后所寫的物品,就能請朱樓將那人殺死。
就連在十萬大山之中稱王稱霸的幾位妖王,牆上也能看見他們的名字,甚至還彷彿旁人看不見一般,用硃紅色的筆加粗了一遍。
不過,那幾位妖王的名字後面寫的都是麒麟角、夔牛骨,金烏羽、鯤鵬翼之類僅存在於傳說之中的神物,想必也沒有哪個能拿的出來。
當然,只要你能拿出朱樓想要的東西,不論是殺人,還是其他什麼,朱樓都能替你做的漂漂亮亮的。
歷經了不下萬年的時間,朱樓的信譽在妖洲有口皆碑,但凡混出點名堂的妖怪,都會收到一張來自朱樓的請帖,憑着這張帖子,才能進樓。
“客人到此,有何貴幹?”老者又問了一遍。
黑袍人收回目光,看着老者道:“你們真的什麼活都接?”
老者嘬了一口煙嘴,說道:“只要你能拿出我們想要的東西,什麼臟活累活都是幹得的。”
“我要你們救出十萬大山所有被豢養的人。”
“哦。”老者嘴裏吐出煙霧,淡淡道:“這件事確實有點麻煩,不,很麻煩啊!不知道客人是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黑袍人沉聲道:“當然是活的,我要死的做什麼!”
“那就更麻煩了。”老者望了黑袍人一眼,接着道:“那些凡人身嬌肉貴,碰一下就會傷,捏一下就會死,要活的……”
“不知道客人能給我們什麼?”老者問道。
黑袍人沉默了一會,說道:“一顆千年妖丹。”
“千年妖丹。”老者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說道:“好東西確實是好東西,不過別說一顆千年妖丹,就是一百顆,也不值得我們出手。
畢竟妖丹嘛?雖然珍貴,用飼養豬狗的法子,花個千八百年的時間,造出幾百顆還是不成問題的。
若是客人拿不出來其他東西,還是請回吧。”
黑袍人道:“那鷹鳩的命呢?”
老者抬頭看着黑袍人,眼神詫異,問道:“十萬大山的鷹鳩妖王?”
“沒錯。”
老者在堆滿案牘的桌上摸索了一陣,找出一張十萬大山的地圖。
“這幾年,妖王鷹鳩在十萬大山確實是如日中天,疆域整整擴大了一倍不止。
他的性命,價值不菲啊!”
“不過,堂堂妖王可不是誰想殺就能殺死的。”
黑袍人冷冷說道:“這件事不用你們管。”
老者地圖合上,看着黑袍人道:“好,倘若閣下真能殺死鷹鳩,這趟差事我們朱樓接下了。”
黑袍人看向老者說道:“在此之前,我要你們幫我殺一個人,報酬是一顆千年妖丹。”
老者將煙鬥倒置,輕輕敲擊着桌沿,將缽中的灰燼磕出來。
“殺人,這事朱樓倒是在行,客人想要殺誰?”
“黑風老魔。”
……
黑袍人離開朱樓,在石橋上與一位背負長槍頭戴斗笠的男人擦肩而過。
風聲呼嘯,漫漫箭竹起伏如海。大霧瀰漫,男人不知怎地,突然扭頭看了一眼,黑袍人的身影卻已經在茫茫夜色中失去了痕迹。
而他的前面,那座硃紅色的樓宇也隨之消失,彷彿知道來的是一位不速之客,還是先走為妙。
朱樓里,黑袍人離開不久后,站在花常四身邊的少年忍不住開口道:“區區一個鷹鳩的性命,就要救出十萬大山裏的所有凡人,師父,這分明就是個賠本的買賣!”
“賠本?”花常四笑了笑道:“賠就賠吧,誰能一輩子穩賺不賠。”
“可是……”
“好了,不必說了。”花常四打斷他,“你替我去取些斷魂花來。”
墨玉斷然拒絕。“不去。”
“快點去。”
“師父,你再這樣下去會死的。”
“你不給我取,我現在就會死。”黑氣從四肢慢慢爬到了花常四的臉上,他咬着牙,顫聲道。
墨玉走進黑暗中,不過片刻,又再次出現,手中握着兩朵花,花瓣呈現出血一樣的紅色。
花常四一把將斷魂花奪過去,摘下花瓣碾成粉末,放在煙缽中。
火焰燃起,焚燒花瓣的煙霧升騰彌散,花常四把紫金煙斗湊到嘴邊,深吸了一口,雙眸微眯,神色又慢慢迷離起來。
“墨玉,黑風老魔就交給你了。”
墨玉疑惑道:“一個黑風老魔,用得着……”
“我只交代你一句話,活着回來就行。”
墨玉愈發疑惑,問道:“師父難道覺得我不是他的對手,那為什麼又要?”
煙霧彌散,將中間的花常四整個籠罩其中,白煙中,再沒有聲音傳出來。
……
十萬大山,大雪山外。
血紅色的腥味彌散在死寂的廢墟之上,被染紅的土壤上堆積着猙獰可怖的殘骸。
荒草萋萋,寒風呼嘯,閃電撕裂天空,黑色的雲如激涌的海浪般翻騰,雷鳴聲不時響起,整個天空下籠罩着沉悶悲涼的氣息。
白,睜開眼睛,目光所及之處仍是一片黑暗,周圍充斥着屍體腐爛的臭味、血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特有的腥味。
北風拂過荒原和鼻腔中發出的微弱的呼吸聲一股腦灌進白的耳朵,他的腦子嗡嗡作響,腦海中不斷閃過與父親爭吵時的畫面。
“父親,你老了,我會帶領雪狼一族走向新的輝煌,成為最偉大的首領!”
少年站在父親面前,挺起胸昂着頭,聲音里是屬於少年人的張揚與桀驁。
“白,雪狼一族的祖訓,不得越過南方的冰牆,大雪山外,不是我族應該踏足的地方。
如果你不能遵循祖訓,就算你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會讓你接替我,成為首領。”
白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見如此嚴肅的神情,他曾經畏懼過,但是一次他沒有。
少年為了自己的理想決定反抗年邁昏庸的父親,他相信自己能夠將族人帶向更光明的未來。
“父親,你老了,你不敢走出大雪山,你怕死,寧願的躲在刺骨的寒風裏苟且偷生,也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但是父親,我和你不一樣,我比年輕、比你更加強大,我要出去,做一個征服者。”
“白,我不允許你那樣做,不管是作為一個首領還是父親,我都不允許你那樣做!”老首領憤怒的吼道。
白眼神冰冷的看着蒼老的首領,掏出了藏在懷中匕首。
“父親,你阻止不了我。”
然後就是父親到底雪地里的畫面,他的肚子上插着匕首,睜着眼睛,臉上仍帶着死前震驚的表情,溫熱的鮮血融化他身下的那一片白雪。
白的眼前不斷浮現父親死前的臉,他的面色蒼白,喘息聲逐漸加劇,頭越來越痛,彷彿有人拿着鐵椎,想要將他大腦鑿穿。
三個月的時間,十萬族人全軍覆沒,死在了這片原本就白骨累累的土地上,他像個小丑一樣,在十萬大山中橫衝直撞,從開始無所畏懼到後來落荒而逃。
每一刻都有族人死去,所有族人都死了。
他還活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瘋似揮舞着手臂,推開一具具身上的屍體。
烏雲在天際嘶鳴着劃破雷電,灰暗的天空落下雨點,落在白的嘴裏,是苦澀的味道。
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視線在光暗間交錯,恍惚間,好像有一團光慢慢向他靠近,很暖。
“喂,還活着嗎?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