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大道(第七天)】
天空已經從深藍轉成漆黑,沒有人點燈,甲板上幾乎完全沉入混沌不明中,人群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剪影,無頭蒼蠅一樣兜來轉去,偶爾有零星火把掃出一片橘光,但是落在甲板上完全是杯水車薪。
最亮堂的地方是砲台,霧燈隨孫恩的身形閃爍不定,強烈的白光拉長了兩人的影子,一直讓它們延伸到砲台之外,猶如掃過甲板的兩道鬼魅。
獨孤元應偶爾還會罵兩句,但是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像是在喘息,事實上,大部分的人早已把他忘了。
師凝的劍法在幾個照面后已經漸漸使老,她本就擅長狠殺險打,招式大多是以命博命,如果碰上根底硬過她許多的對手,就完全討不到便宜,反倒是自己好幾次在生鐵劍的強砸猛搗之下門戶全失,只能依靠“半城霜”的速度疲於奔命。薛團伏在船砲下,睜大眼睛盯着眼前這一場拼殺,此時炮台上完全沒有他動彈的餘地,說實話,這位前任火長沒有落荒而逃已經算是膽量不凡了。
電光火石間,一個身影橫切上來隔開兩人,其勢如風起山澗,鶴落深谷,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卻是彎刀在手的周道人:“你下去,我們換一換。”白衣女子聞言臉色微變,她縱然心中百般不服,也知道不是逞強的時候,一言不發地轉身躍下砲台。
孫恩提起霧燈,像是要把來人看清楚,他說了一句什麼,想來應該是魏晉古語,道人則示出三指,口念慈悲,彎刀已經守住門戶。
“也是個修道的?”
周問鶴聞言禁不睜長大了眼睛,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礁柱也似的怪物竟然會口吐唐語。
“你在吃驚什麼,我們一直都有人補充進來,最近的一個就在二十年前。”說著他忽然回過頭,眼睛在昏暗的甲板上搜索着什麼,“這兒有個人,跟他可真像……”然後他好似海藻編聚的五官扭曲成一個猙獰的笑容,“他快得手了吧。”
周問猛地倒吸口涼氣,腦海中閃過的一個念頭讓他如墜冰窟:眼前這人好整以暇的樣子,莫不是在拖延時間?就在這時,魚一貫衝到炮台下高喊:“甲板下有怪聲……底倉怕是破了!”
“誰……”
“我下去!”還未等道人說完,高鎮應了一聲,旋身反手尺如山崩,將面前的巨人轟成兩截,屍身尚未倒地,捕頭已然幾個箭步竄下甲板。
孫恩並沒有出手阻止,相反他臉上的笑意更殘忍了:“太晚了,那娃娃去了也是送死,我的所有手下中,倉底那傢伙與大海相融得最為徹底,他……已經是大海打造的武器了……”
“接下來,該輪到咱們倆了。”孫恩把視線移回到道人身上,“孫兒,看在同為修道之人,今天就讓祖爺爺教教你,什麼是才畢天不朽的三清真道!”
說罷,孫恩褪下了陰乾草團般的外衣,露出了自己一副虯健身軀。那朽木也似的皮膚上攀附滿了藤壺與海星,但道人依然可以看到無數條怪異扭曲的紋路遍佈巨人全身。
“博山從萬丈之下送來的訊息,老君演成三道太上靈符,我已經全紋在身上了,尹喜墓中的金印羽胎,我已經燒人為爐,合成硃砂餌食吞下肚了,天底下,我就是大道!”
孫恩舉劍過頂,爆出翻洋倒海也似的怒吼,但換來的卻是周問鶴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以及一聲嗤笑。
巨人沉默了片刻,他臉上的神經大部分被鹽水泡死,早已做不出迷惑的表情,所以他依然保持着傲慢的笑容,像是渾身脈絡剎那間都被塞死了。
“你笑什麼?”半晌后,孫恩終於回過神來,較之剛才,他的嗓音忽然低沉了許多,其中還帶着神經質的顫抖,像是癔症爆發前病態的平靜。
“我笑前輩誤入歧途,不休性命,不築大丹,就憑符籙金餌,也想成就大道?”[1]
“胡說!”孫恩手撫生鐵劍,他的語氣表明他早已怒火催心,就像山洪洶湧卻找不到泄口,只能在盤桓迴轉中積蓄恐怖的力量,“太上靈符,驅鬼役神,餌丹金液,換朽補漏,沒有這些東西,你拿什麼修道,附在你骨頭上的那堆爛肉嗎?”
“前輩此言差矣。肉身乃是存性駐命之所,有肉身,就有無限生機,丹鼎從來都不在世上,因為我們生來就帶着乾坤一爐,順則生人,逆則成丹,采炁所需的,也不過是精氣神而已,外部的鉛汞僅僅是輔助,至於什麼用符籙驅使鬼神,”周問鶴不屑地搖搖頭,“無稽之談。”
“胡說!胡說!胡說!胡說!”
周問鶴忽然明白了,孫恩並不是有意在控制自己的憤怒,他的隱忍僅僅是因為他想在道人的理論里找出攻擊的漏洞,讓他在修道層面上碾碎對手。
然而,他顯然失敗了,長生人入海三百年,地上的道家早已把內丹說發展得滴水不漏,如今高下立判,他只能像是個惱羞成怒的布衣無賴一樣搶頭跺腳,肝火幾乎破胸而出。
“我們每個人,本來都可以自煉自丹,自成自道,可惜啊,前輩,”周問鶴望着那浮木一樣的龐然軀體冷笑,“閣下這副丹爐,看來是沒救了。”
孫恩投向道人的眼神無比怨毒,他緩緩把霧燈舉到面前,戀愛地摸着那僵爛的頭顱:“從月宮偷來三尺天機,七海之魄,大道之髓,他竟然說是輔助?彙集千萬水鬼,以汪洋為爐,用深水陰火調成的金丹,他竟然說只是輔助?”
“前輩手裏,是獨孤元應的人頭吧?”
孫恩抬頭看了一眼桅杆,然而桅杆頂端已經完全隱沒在夜色中了:“他早就不能算人了,他就是純粹的仇恨。仇恨讓他死而復生,從綱首變成怪物,仇恨讓他不假思索地出賣了他的船員,就為了再得到一次跟我對決的機會。他是一個肉體凡胎,但他的仇恨無邊無際,甚至可以吞噬海洋。”
“孫兒,你不知道當我發現這個人時我有多激動,他會為我的金丹提供最後一把三昧真火。現在,我的丹煉成了,孫兒,你不是說它是輔助嗎?那讓我看看,你那個內丹如何對抗我的鹽丹!”
孫恩話一說完,霧燈七竅頓時射出白芒,幾乎逼得人不能直視,腐朽的頭顱口唇翕張,似乎隱隱有鯨吞之聲。
周問鶴心叫不好,搶先疾步竄上,手腕一抖,便是一招看家的“三環套月”,然則手中兵器鋒不合刃,三刀刺出亂如棉絮,力未送老就已被孫恩抬劍格開。
霧燈的五官如人一樣活動起來,溢出的白光也越來越盛,道人彷彿聽到了它的歌聲,悲戚中帶着超越時間的寂寞。孫恩重新舉起生鐵劍護住全身,像是在霧燈前築起一道銅牆鐵壁。
“知道為什麼我們能縱橫七海嗎?這白丹的光不僅能貫通萬丈海水,還能出亘古以來沉在海底的信標指引我們航向,海洋是長生人的地盤!在這裏,我說了算!”
注[1]:孫恩時代道教依舊普遍主張外丹與符籙,內丹思想在隋唐才成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