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決裂(回憶第七天)】

第三十九章【決裂(回憶第七天)】

(“回憶,鬼船”第二部分開始。)

【前情提要:江南道名捕高鎮隻身赴淮南調查紙船案,而他真正的目的則是捉拿洛陽姐妹命案的兇手周問鶴。兩個當地不良人:小葉和原蓬甲暫時被調給他差遣。

紙船靠港的那一夜周問鶴真的現身了,同時出現的還有當地鐵匠未成年的兒子,高鎮跳下“太白樓”,在空無一人的碼頭上對周問鶴緊追不捨。(見第二十四章)】

月影疏離,鎮子裏的一磚一瓦都帶上了不真實的虛浮感。周問鶴在高鎮的視線中身影只一閃,就消失在了一條巷口。

“怎麼回事?那兩個不良人應該堵住他的。”高鎮心中隱隱感到不妥,他一撩袍角躍上房頂,舉目掃過這片冷清的碼頭。

他幾乎立刻就找到了小葉與原蓬甲,那兩個人正跪在岸邊,朝紙船不停地磕頭,看他們樣子,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但距離太遠,高鎮聽不見聲音。

“搞什麼!”捕頭心中一陣無名火起,他不知道這又是什麼當地關於紙船的迷信,但顯然抓鐵鶴道人的事已經指望不上兩人了。

高鎮飛身掠過兩座房頂,他幾乎立刻就發現了周問鶴的足跡,天下沒有東西能逃過名捕高波平的眼睛,在這一點上鐵鶴道人跟普通的蟊賊毫無區別。

就在不良人打算一路追蹤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得背後“噗噗”兩下落水聲,高鎮猛地驚叫一聲不好,再轉過頭,岸上已經沒了人影,只剩下船邊的幾圈漣漪。

名捕高鎮太大意了,他剛才察覺到那兩個人舉止古怪時就應該警惕起來的。剎那間,好幾個念頭幾乎是同時竄過高鎮的腦海。

在捕頭的世界裏,普通不良人殉職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對於那些上層人來說,他們是可以被放入算籌加減乘除的幾個數字。更何況,是原蓬甲和小葉自己不聽調度,跑去船邊着了敵人的道,高鎮還沒有追究他們的失職之罪。

高波平知道,以他名捕的身份,一切都不需要去擔心。到時候只需要回衙門說一聲,那裏的同袍自會處理好一切,甚至還會主動幫他避開苦主的家屬。洛陽姐妹慘死的形狀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心裏面有個聲音告訴他,繼續追蹤周問鶴才是正確的做法,他今天的取捨是對的,他是捕頭,抓住犯人才是他的第一天職。

然而,捕頭收住了腳步,眼前這串腳步也許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捉住鐵鶴道人的機會,那足跡是如此清晰,彷彿它的主人已經唾手可得。心裏面那個聲音還在急迫地催促着他,但是他沒有去聽。

高鎮朝足跡消失的方向最後恨恨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急竄過幾座房頂朝河邊掠去。

心中的聲音在歇斯底里地質問他為何要去救兩個擅離職守的不良人,高鎮沒有去回應,然而,名捕是知道原因的:原蓬甲和小葉,他們是人。也許那些功名在身的老爺們早已忘記了這一點,但是高鎮還記得他們是人。就像大部分不良人一樣,他們卑鄙,膽怯,懶惰,每個人乾的臟事列出來都罄竹難書,但是高鎮還記得,每次衝鋒陷陣,站在他背後的,從來都不是那些言必及孔孟的老爺,從來都是他們。

黑漆漆的河面已經近在眼前,只有紙船投下的那一團橘黃映出了幽邃的粼粼水紋,捕頭看在眼裏,內心泛起一片陰濕,“冷靜,冷靜,這不是海水,沒什麼可怕的……”他這樣安慰着自己,然後一躍扎入了紙船旁的河道中。

即使有高波平這樣一雙神目,在夜半水中也幾乎是睜眼瞎,捕頭的身體沉得像是灌滿了鉛,黑暗讓高鎮腦中生出一副可怖的畫面,彷彿無數只手正扯着他往下拉拽。高捕頭強壓住心頭驚惶,摸索了好一陣子才撈起了小葉,然而出水才發現,已經太晚。他又回水裏尋找原蓬甲,這又花了他一盞茶時間。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蓬甲上岸時竟然還存着幽幽一口氣,高鎮重新鼓起了希望,他按住捕快小腹想要把他肚子裏的水壓出來。原蓬甲起初沒有反應。高鎮試了幾次之後,他眼中迴光返照似地竟然又有了神采。

“不是跟你說了要你們堵在後面嗎?”捕頭揪住手下衣領,像是要把他的魂魄拉住,“你們瞎跑什麼呀!”

原蓬甲緩緩張開嘴,這讓施救者大吃一驚,高捕頭實在沒料到這樣一個人竟然還能說話。

“鐵匠……”將死的捕快喃喃吐出這兩個字,不知他是在回答高鎮問題,還是僅僅把彌留之際腦中的念想說出來,然後,他的瞳孔就散開了。捕快原蓬甲,他的一生行善也行惡,他的死,既沒有遺憾,也沒有欣慰,他就像一個食客忽然放下杯箸離席而去,別人甚至來不及悲傷。

“鐵匠?”高鎮茫然跪在屍體旁邊,臉上表情彷彿大夢初醒,“你們是來救鐵匠兒子的?你們……不是擅離職守?”他猛地一激靈,站起來舉目四望,他不認識什麼什麼鐵匠的兒子,但是他的同袍死了,他不能讓他們死得毫無價值。

紙人還在死板地表演着雜技,空洞的眼神並沒有停留在高鎮身上,碼頭的其它地方則一片寂靜,吹打聲沒傳多遠就消散進了夜色中,房舍猶如墓碑一般默然層疊而立。

沒有什麼孩子。

高鎮幾乎要把雙目逼出血來,入行十幾年,他第一次感到對自己眼力的失望。“仔細點,再仔細點,一定有蛛絲馬跡!”他咬着牙,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猶如一個不可救藥的半瞽。

終於,他看到遠處屋頂上人影一閃,但那絕對不會是鐵匠的兒子。屋頂上的紅靴人面對捕頭,然後用手明確指了一個方向:他指着那艘船。

接下來就不用語言交流了,高波平縱身搶上紙船,飛起兩腳將紙人踢翻。“江南道不良人高鎮在此!船上的人給我出來!”

吹打停止了,這回四下里真的是鴉雀無聲。幾個呼吸后,整艘船開始迅速瓦解,高鎮甚至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落入水中。

捕頭高波平出生在水手人家,水性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然而今晚,這究竟是什麼水啊,如此沉重,如此冰冷,每划動一下捕頭都覺得要用上畢生的氣力。就在垂死掙扎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

“孩子!”他心裏一驚,幾乎是用本能把鐵匠兒子攬在懷裏。孩子沒有掙扎,但是沉得就像在捕頭身上套了一件鐵枷,高波平覺得胸口就要憋炸了,明明就在頭頂的水面竟然變得遙不可及。高鎮奮起最後一股餘勇,他知道只要稍一泄氣,他跟孩子就會徹底失去活下去的機會。他沒有扔下孩子,哪怕一個念頭都沒有,這是他兄弟拿命換來的,他高鎮沒有權力把他拋棄掉。

捕頭數得很清楚自己究竟劃了幾下,其實還不到十下,但每劃一下,對他而言都像是過了一百年。當他最終趴在岸邊時,他覺得“太白樓”已經是好幾世之前的記憶了。

孩子還活着,他看上去只是昏厥過去。兩個捕快濕淋淋的屍體還躺在地上,已經開始變冷僵硬,但是周問鶴……

“周問鶴!”高鎮一把抹掉眼前河水,他的雙瞳中又一次燃起鬥志,那妖道剛才還給自己指路,他現在肯定還沒走遠。

捕頭猜對了,夜色中他看到一個紅靴人面向自己走過來。看到對方不疾不徐的神態,高鎮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一咬牙重新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掃過小葉與原蓬甲,他們的屍體倒伏在地,就像兩塊無言的石碑。

“周問鶴!”他又喊了一聲,抽出腰間的鐵尺,助興節目結束了,今晚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

(“回憶,鬼船”第二部分結束)

所有水手都在自己崗位上疲於奔命,沒有人注意到高鎮,所以捕頭得以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裝配好船砲。

“現在不是迷惘的時候。”高鎮告誡自己,然後,他拿起石彈放在了砲上。

“我的世界從來都很簡單……”他按照哥舒雅說的要領調緊了弦,可惜沒有機會試打一砲了,不過他是捕頭,他最擅長的就是在壓力下行事。

“從來都很簡單……找到犯人……抓住犯人”,他心裏這樣默念着,轉過砲口,船砲底座發出像是什麼被拉斷的“卡啦”一聲,這可不太好,突厥人沒說過會有這種聲音……不過現在沒時間擔心這些了,捕頭重新調整了一下砲口位置,把它對準了“墨舟”的船樓。

“在啟航之前,藤原妹子帶着我找到龐菩薩。”黃蟬說到這裏不得不停了一下,疼痛與虛弱讓她臉色煞白,即使如此,她依舊掛着淡然的笑容,“夜來香”黃蟬的修養實在沒法不讓人心生欽佩,“藤原對路櫻腹中的孩子非常感興趣,她開出了一個即使龐琴也沒法隨便拒絕的價碼。”

“龐菩薩出賣了許臨風,把路櫻交給了藤原?”

黃蟬艱難地點點頭,冷汗已經濡濕了她的鬢角:“但是,龐菩薩需要一個人留在這裏牽制住你,所以藤原妹子就把我留下了,他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周問鶴彷彿又看到了藤原那張猥瑣的油臉和陰險的笑容,就如同他正得意洋洋地當面嘲弄着自己的愚蠢。

又一次,道人感到憤怒無法抑制:“可你是他的人吶!他為什麼要折磨自己的手下呢?這到底……”周問鶴猛然收住口,臉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隱元會!”他的語氣寒若冰霜。

“龐菩薩好像認為,我只有這個樣子她才能放心。”黃蟬無奈地搖搖頭,彷彿是在談論一個任性的蠢人。

門又重新開了,木芳醉醺醺地走進來,乜眼看着道人:“道長,我知道你有……不滿意,但是事已至此,我們眼下應該同心協力……”

“你說得對。”周問鶴打斷酒鬼的話,後者疑惑地看着道人,不知是不是聽出來道人語氣中的憤怒。

“現在時刻,我們確實應該同心協力,不過可惜,”周問鶴咧嘴朝酒鬼笑了笑,“我有時勸不住我自己。”

當周問鶴隨着木芳走進內室后,龐菩薩一直在心驚肉跳,道人在裏面呆得時間越久,她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木芳在幹什麼?至於那麼長時間嗎?”龐琴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焦慮,這一刻,她與菩薩沒有一點關係,徹徹底底就是個急於算計的中年女人。

木芳終於出現在門口,他看着龐菩薩,眼神因為酒精而渙散開來。“怎麼樣?”菩薩急切地問,她刻意壓低聲音,一廂情願地以為裏面的人聽不見。

二副舵沒有回答,他木然朝龐琴走了兩步,然後“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背後潺潺流出鮮血。

龐菩薩驚駭欲絕地避到一旁,她可是上等人,是見不得血的。也就在這一刻,內室里忽然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菩薩再也顧不得什麼體面,三兩步衝進房中。

周問鶴與黃蟬都不在了,內室牆上破了一個大洞。在洞口,放着兩樣對龐菩薩來說熟悉至極的東西:一本劍譜,一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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