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涌兇猛(第二天與回憶)】

第八章【暗涌兇猛(第二天與回憶)】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流言在封閉世界的散佈速度。剛過了中午,屠年海臨死前的囈語已經演變出了四五個版本,一個比一個離奇。

稍微研究一下那些流言就會發現,不同版本在船上的散佈情況與船員地域息息相關。

崖州水手之間口耳相傳的說法是,昨天啟航前,屠年海看到一個身長三丈,披麻戴孝的蒙面巨人順着跳板走上船,在某些特別好事的人口中,那人甚至還打着喪幡。

同樣的故事到了福州本地人口中,成了有兩個青衣小鬼,扛着棺材撒着新絮,在陰沉的天色下哭哭啼啼地登上跳板,而泉州籍水手則稱那口棺材沒有蓋子,而且裏面是空的。

薄羅圭發揮了他的語言長才,專程去問了一下因為人數太少而在船上抱成團的三佛齊水手和高句麗水手,前者說屠公看到一排沒有腿的人飄過跳板,後者說屠公看到了海面上到處都是人面鳥。

當然,以上這幾個團體中,總有幾個特別頑固的,大多數時候也是資歷最老的船員,像往常一樣一口咬定,是上一艘船的夥計回來了。其他的水手大多不會把這些陳詞濫調當真,所以這一部分持“老船員回家論”的頑固分子只能懷着委屈與怨毒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當時誰都沒有料到,此時此刻滋生而出的恐懼與憎恨會在之後讓全船的人付出慘痛代價。

不過在流言的威脅下大部分的船員都達成了共識:有不幹凈的東西上船了。有些下層船員們自發對墨舟進行了一次搜查,結果在某名新上船的福州籍水手床下找到了一個魚骨雕成的夜叉,似乎還沾過血。一個船員揭發這是福州水手專門刻出來詛咒大翁桓有齡的,這險些造成船上泉州水手和福州水手的鬥毆(桓有齡本身是嶺南人,但一直與泉州水手關係親密)。

領導層當然沒辦法接受這樣無法無天的混亂,被搜出雕刻的福州船員跟第一個動手的泉州船員都挨了鞭子。

魚一貫和唐棄擠在觀刑的人群里,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即使船上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綱首獨孤元應還是沒有露面。負責主持行刑的是綱首的親信趙登兒,部領翟東焦和直庫哥舒雅在一旁坐鎮,其中前者的臉色尤其難看,大家都知道福州水手中的骨幹都是翟老大的人。

鞭子打完后,兩個水手被各自的同鄉背回船艙。趙登兒訓了幾句話話就讓眾人解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只要不是聾子,誰都能聽見船上同鄉水手間的竊竊私語,其中,尤以高句麗,三佛齊和東瀛的水手最讓人側目,因為他們交談的內容別人絕對聽不懂。為了表忠心,作為趙登兒親信的廚師盧勝,在廚房門口用菜刀敲着鐵盆,含沙射影地胡罵了一頓,可惜鬧騰了半天,全船沒有一個人應和他。

第一天的混亂就這樣暫時被壓制下去了。用過哺食,水手們照例圍城一圈,對艉樓內的大佛頂禮念誦。據說這尊佛在墨舟建造的時候就被請了進來,但是大部分的船員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它,船上專門為它修建的佛堂是完全密封的,連光都透不進去,香火黃紙全部供奉在了門外。

一開始,水手們的念經表演吸引了好幾個觀眾,不過師凝與薄羅圭很快就失去興趣,早早回了艙房,只有特別閑的魚一貫還冒着入夜前的海風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件事魚一貫沒有想到,白天還相互卯着狠的船員們,現在看起來都無比平靜,顯然,對於大佛的信仰已經壓倒了水手之間的隔閡。

“這些人樣子很奇怪嗎?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他身後響起木芳的聲音,“什麼事能比海上的平安更重要呢。”

魚一貫苦笑一聲:“你怎麼沒去念經?這種事你也開小差?”

木芳走到他身側,大大咧咧地抄起雙手:“我剛跟艄公交完班,這種事只要裝個樣子就可以了。”

魚一貫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二副舵:“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不怕神佛的船上人。”

“在下能活到現在,從來不是靠神佛。”木芳冷哼一聲,然後他又看了魚一貫一眼,“唐爺呢?”

後者聳聳肩:“我哪知道。”

“我看你們倆住在一個艙里,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他是臨啟航前硬塞到我艙里的,”魚一貫撇撇嘴,“我就是個爛賭鬼,我哪敢說個不字啊。”

二副舵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原來如此……哎對了,你是怎麼跟那姓周的道士結下仇的啊?”

這句話顯然是揪到了老賭鬼痛處,他重重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啊。”

木芳見魚一貫並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便寬慰地拍拍他的肩,一溜煙朝圍攏的船員跑去,當他靠近那些念誦者的時候,已經完全換上了一副虔誠的模樣。

魚一貫還留在原處,表情像是含了一顆特別酸的梅子。“我跟姓周的怎麼結的仇?”他喃喃自語,“我還想搞清楚呢!”

他又想起了那次痛毆,自己被縛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雨點一樣的拳腳像是永遠不會停下,雖然他一生中挨過無數次打,但那一次,是最接近被打死的。

“不是我想讓周問鶴死,是他想讓我死。”他嘟囔着說,“他一直都想讓我死。”

(“回憶,鬼營”第一部分)

魚一貫與周問鶴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大牢裏。這對他來說沒什麼不尋常的,反正這個爛賭鬼人生半數的時間都在牢獄中渡過。

魚一貫熱愛生活,也熱愛這多姿多彩的世界。他喜歡遊歷四方,與形形色色的賭友交流。雖然這些友誼最後都以憤怒的賭友把他扭送進當地牢房而告終,但他從來不為此煩惱。

跟大多數人的想法不同,魚一貫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在出老千。出老千指的是在骰子上做手腳,而他,是能聽出骰子的落點數,是乾乾淨淨地憑本事掙錢。

魚一貫與周問鶴的第一次真正的交流發生在道人入獄兩天後,隔了這麼久是因為後者在入獄第一天玩過一把骰子后,就說什麼也不跟他再賭了。

對於周問鶴,魚一貫僅僅知道他們倆都不是本地人,這就意味着不會有人給他們送飯,不過在入獄錢,他們都塞了些好處給牢頭,所以兩人的日子還不算太難過。

一直到那天的中午,這個道士才主動找魚一貫攀談,因為那天的牢獄裏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熱鬧事——牢房裏死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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