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二十七節【未發生】

第十章第二十七節【未發生】

?熱浪一陣一陣地向你襲來,往黑色小樓的方向幾乎寸步難行。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來得及,從你這裏看過去,那棟樓已經被燒透了。

但是你並沒有轉身離開,你相信冥冥中註定了,你就是為了搶救那些經文而到此的。關於宿命的荒謬想法充斥着你的腦海,這一刻的你彷彿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義無反顧地要把性命交付出去。

黑樓矗立在紅光里,像是一具焚燒中的漆黑屍身,無數的焰苗在它的飛檐斗角之間張牙舞爪。空氣變得灼熱,每吸一口氣喉嚨里都有焦燙的感覺。

當你終於走到黑樓前時,眼前的景象讓你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高溫下產生了幻覺。

兩箱經文整整齊齊地摞在了黑樓門口,顯然是在火起前就已經被搶救出來了。苦沙大師身披今上御賜的錦緞袈裟站在經文之間,他看到你后,不緊不慢地雙手合十向你行禮。

藉著火光,你看到大師的臉上又多出了五六道瘀傷,他的一隻眼睛似乎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另一隻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他的半邊嘴是歪的,鼻樑也斷了,有一條腿明顯無法承受重量,你想像不出這個人究竟遭到了怎樣的折磨。

雖然遍體鱗傷,但苦沙大師的表情卻十分恬淡,這些傷痕和這一身隆重的打扮在火光的映襯下,讓他看上去十足是一個神聖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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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另一邊,有兩個人影正站在高處遙望這一幕。

“苦沙大師想幹什麼?他還能作怪嗎?”其中一個人影問。

另一個人影還在潺潺冒着水:“我從來都搞不懂他。”

翠園方向傳來巨響,那些如箭簇一樣聚在一處的樓房,有一棟晃了兩晃后轟然倒下。看來小紅禪師和封守翁的比拼已經到了白熱化。

“你真不管一管?”周問鶴終於忍不住問。

張謬顯然聽出了道人的一語雙關,他濕透的麵皮上掛出一絲苦笑:“我管得過來嗎?”

“我不是什麼神,我只是受了恩寵的人,徒有一個領袖的虛名。我們甚至都沒有一個嚴密的宗教,只有一小群一小群聯繫鬆散的奉獻者,而我們的神,早已無法庇護我們。如果吐點清水能夠讓子弟團結起來,我倒很想這麼試一試。”他接著說。

兩個人下了高地,朝翠園的方向走去。火光從他們背後照過來,在他們前方打出一片橘黃。

“恕我直言,你們造出的那個‘神明’實再鄙陋至極。你們真的打算把它養大后當新的神崇拜嗎?”

“那是迎接深淵回來的第一步,深淵回歸必須以邪神的死作為開始,如果沒有邪神,那我們就造一個出來。”

“你明明知道你們先知說的邪神是誰,是誰必須死。”

“它,”張謬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表情,“不可能,它死,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看來你們的信仰也不過如此。”

“道長,”張謬轉過身,清水在他腳下已經匯成一涓溪流,“你曾經親眼見過它,你對我說句實話,人類有可能面對它嗎?”

道人的肩膀微微顫抖,那段漆黑的回憶又一次緊緊攥住了他的思緒。那不僅僅是恐懼,那是他窺見理性邊界之外后的絕望。當那個絕對的生命映入自己眼中時,道人為自己竟與他面對面感到深深的無地自容。他不配成為信徒,不配成為食糧,甚至連成為塵埃都不配,與它一同存在,這已經是無法寬恕的褻瀆了。那一刻,不管它想對自己做什麼,道人都覺得自己應當順從,因為這是以生命劃定,不可逆轉的等級。

“深淵創生了它,但是它毀掉深淵卻未費吹灰之力。這不是我們可以對抗的目標,我們沒有不自量力到這種程度。”

“那你們為什麼還要讓深淵復蘇?既然你們知道你們的神不是它的對手。”

張謬抬頭看了看夜空,無數銀屑匯聚成的白鏈橫跨在他頭頂。即使有火光沖奪,天漢還是清晰可見。土夫子的眼神有崇敬,也有愛惜,甚至還帶着期盼。“你知道什麼叫信仰嗎?”他微笑着問,“別的信仰,它能延續是因為信徒們看得見希望,而我們,我們自己創造希望。不管未來發生什麼,我們只知道要讓我們的神回來。”

道人順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際,那一刻他想起了唐無影注視銀河時,他家老太太所說的話:“你看到的,是一頭死去百億年巨獸的殘骸。”

“這樣值得嗎?”道人問。

張謬淡然一笑:“我問過自己無數次這個問題了,困在阿鼻海中永世受淹,盤算着復活一個已死之神,還要面對一個更強大存在的壓迫……這樣值得嗎?”他又看了看滿天星光,然後點點頭,“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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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苦沙禪師高聲喊到,“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這些經文,就託付給你了!”說罷,他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向陷入熊熊烈焰的黑樓內走去。

“大師,回來!”

苦沙大師並沒有回頭,火光中他的身影無比莊重高貴,與你在灰色世界所見那個持磬的佝僂老者判若雲泥。騰騰焰柱交織成了無數赤霞,你彷彿看到赤霞中浮現出了人的面目,但你不知道那是封樹坤還是佛陀,似乎都有可能。赤霞在大師的身上打出一圈金色的輪廓,熊熊烈焰中捲起的熱風呼嘯着向你的臉龐撲來,那風聲像是在咒罵,又像是在歌頌。

忽然你想起了一件事,急忙對着和尚喊到:“當年,在沙漠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苦沙大師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你覺得他像是在萬般無奈地了卻一樁身後事。為了蓋過燃燒聲,他幾乎是在嘶喊:“那裏,什麼也沒發生!”

你想你一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因為你看到和尚臉上明顯略過一抹笑意。然後他再次轉頭面朝火窟,笑意消失了,他的表情異常嚴肅:“那裏什麼也沒發生!”他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對自己複述了一次,然後昂首走入火中。

看到和尚的的身影被大火吞噬,你知道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了。有一箱經書已經竄出火苗,你幾步趕上去揮動袖子拍打。但火焰又點着了你的衣服,忙亂中,你被灼傷了好幾處。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空氣太熱,你幾乎沒法呼吸。才捧着箱子跑出兩步,你就已經頭暈眼花地氣竭了。當你冒死搶出一個箱子后,你虛弱地跪在地上大口呼吸,另一個箱子還在黑樓門口,再衝過去一次絕對是自殺。但是那隻箱子在呼喚你,你無法拒絕,你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入熱浪中,周圍的一切都被烤得飄渺不定。箱子就在那裏,就像你的命運那樣難纏而飽含敵意。你走過去彎下腰,嘗試着抬了一下,太沉了,剛才一隻好像沒有這麼沉,你又試了一下,結果整個人失去了重心。你伏在箱子上,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你想笑,因為你終於如願以償,你終於把自己毀了。現在你的眼前只能看到跳動的火焰,大火已經把你的退路封上了吧?你不能確定,因為你已經沒有力氣轉頭了。此時此刻,你只覺得無比的溫暖,你安心地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你知道自己不會再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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