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九節【雨夜驚魂(下)】

第十章第十九節【雨夜驚魂(下)】

?你略顯遲疑地邁步跨出櫃櫥,外面此時也完全浸透在灰色里,如同蒙上了一層煙紗。踏上長廊讓你心有餘悸,你感覺這個地方對你的惡意仍然沒有消散。但你的理智告訴你你現在是安全的,那些陰暗拐角中潛伏的東西再也沒法傷害到你了。你像童年時候一樣遊盪在小樓里——現在它對你而言只是一棟小樓,雖然構造古怪陰森,但是絕對沒有危險。

你任然需要尋找出口,久留在此是萬萬不可的。你催促自己穿過陰影密佈的樓道,打開一扇扇門,走進一個個房間,沿着樓梯上去又下來,搜尋任何可能與出口有關的線索。這裏大部分房間建造得都很倉促,你能看到暴露在外的榫頭,還有隨意丟棄的木料,工人們建造這裏時幾乎是處在一種慌不擇路的狀態。你在一條通道盡頭找到一堵草草砌成的土牆,土牆前擺着一張積滿灰塵的供桌,桌上香燭早已燃盡,供品也在天長日久中與土灰混成一團。這裏或許就是封夫人斃命之處,你可以想像守翁老太爺抬出髮妻屍體時候的情景:傭人們馬馬虎虎壘起土牆,設好供桌后就落荒而逃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回來收拾過。

你又另選了一條岔路,這條路把你送到一扇關不上的窗戶旁。從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如同有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堵在窗前。你覺得很有趣,之前從下面往上看的時候,你很肯定小樓的這一部分絕對沒有窗戶,你是在通過一扇不存在的窗戶往外看嗎?

逼仄的土木空間就像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棺材,你的腦海中勾勒出你和那個面色蒼白的中年女人互不相見中穿身而過的情景,一想到那個女人,你又不自覺地渾身發冷,有好幾回你轉過頭疑神疑鬼地回望身後,只是看到空蕩蕩的灰色樓道。不止一次,你聽到周圍響起怪異的聲音,但是你循聲望去,迎接你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靜止畫面,陰暗的樓道就像是被灰帳濾過一樣單調而貧乏。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聲音,因為如果繼續想像聲音的來源,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就這樣你在小樓里走了好幾柱香的時間,當你最終看到出口處的小門時,反倒有點不敢相信了。

你推開門走到野外,暴雨一定還沒有停下,因為你四周的一切看起來都透着一股朦朧。不過你自己卻沒有淋到一滴雨,這場雨跟你顯然處在兩個世界裏。

你快步走向昨晚大家集合的廳堂,現在是不是已經過了亥正了?在灰色世界裏你無法估算時間。你跑過了樹林,跑過了湖心島,跑過了那座讓你不自在的家廟,現在它們都被隔絕在灰濛濛的紗帳之外,你感覺它們是如此不真實,就好像有一個柔軟的外殼把你層層包裹了起來。

你彷彿又回到了童年,那段躲在避難所里無憂無慮的日子。你的腳步越來越輕鬆,甚至還想在寂靜的灰色世界裏高唱幾句。

但是就在這時,你眼角餘光掃到了那個人,驚駭欲絕之下你不假思索地匍匐在地。那是一個佝僂着的背影,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拿着僧磬,你聽不到敲磬聲,一定是在灰色世界裏被過濾掉了。

那個背影似乎沒有看見你,他只是緩慢地向前走,像是完全沒有知覺。眼前這個背影和你昨天相見時候判若兩人,此刻你感覺不到他任何的活人氣息,就像是一具蹣跚的殭屍,每走一步,他身軀都會晃一晃,帶着一種陰森的滑稽感。他手中的提燈散發出慘白的陰冷寒光,讓他整個人在灰色的天地里看上去搖曳不定。你心中發出尖嘯,這不是人,這絕對不是人,只有陰曹地府中出來的東西才會是這個樣子走路。

那個背影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緩緩轉身面朝你的方向。剎那間你只覺得心上一緊,急忙把頭深深埋進了草叢裏。你不知道你的後背是不是已經暴露在外了,你也不敢抬頭看一眼那人影是否正走過來。灰色的世界忽然不再安全,你又想起了兒時看見的那個雙眼深陷的老人,他彷彿就在你的面前,叨念着那句你兒時並沒有理解的話,現在你終於把這句話回憶起來了:“大火,大火,救……經文。”

你在草叢中瑟瑟發抖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再次鼓足勇氣抬起頭。那個佝僂的人影已經走遠了,只剩下了一個小點。但是這個小點,卻消失不掉,它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卻始終在那裏。

你慢慢挪動身體,開始往後爬,但是爬出幾步后,你身子一歪,便翻了下去。

寒冷的水流把你包圍,真實世界像成千上萬把尖刀插進你的感官里。你在水中撲騰了幾下,終於浮上水面。無數的雨點砸在你的頭面上,幾乎砸得你無法呼吸,有那麼一瞬你就像初生嬰兒一樣的無所適從。灰色的世界退盡了,冰冷徹骨的現實世界像潮水一樣將你滅頂淹沒。

當你終於爬上岸上后,你第一個反應是搜尋苦沙大師,但是雨點打得你睜不開眼睛,你只能寄希望於那和尚已經走遠了。

你飛也似地穿過幾棟建築,跑入了昨晚吃飯的廳堂。廳堂里依舊亮着燈,但是出乎你意料,只有貝珠一個人呆在裏面。她冷冷看了你一眼,就端着湯餅繼續狼吞虎咽起來。自從你在井口扔下孫百丈之後,她就連在你面前裝秀氣的興趣都沒有了。

“其他人呢?”你問。

“還能去哪兒,都睡了唄。”她翻着白眼回答。

你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沒有發現封守翁的惡犬捲土重來,所以各自回了房間,只有這個貝珠姑娘夜半腹中飢餓才跑到這裏使喚傭人給她下餅。說實話,你並不怎麼為惡犬擔心,畢竟吃下孫頭領,它今晚應該不會再傷人了。

貝珠見你落湯雞似的樣子,竟然也有點於心不忍,她掏出一方帛帕遞到你面前:“擦一擦吧。”

雖然你知道,貝珠只是想做個便宜人情,但你還是有一些感動,雖然這個女人勢利到極點,但她並沒有害過人,話說回來,這幾天裏你們又何曾給過她好臉色。

你接過帛帕隨意抹了一把臉,貝珠則繼續往嘴裏划拉她的湯餅。早先敷的胭脂隨着汗水一層層剝落,露出裏面那個憔悴的半老女人,如果說她年輕時候還可以強扮出一點風情,那麼現在,她完全只是一個女人的空殼了。你看着她狼餐虎食的滑稽樣子,心想這眼前副光景可能會永遠印在你的腦子裏。

你猜得沒錯,今晚貝珠吃飯的樣子確實永遠印進了你的腦子,因為這是她在世上吃的最後一頓飯。

在你胡思亂想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事發的地點就在“青泥小築”,當事者是三個魂不守舍的銅面人。

“你們聽說了嗎?”地先生焦急地問,“他們在山洞裏找到了什麼!”

“冷靜一點,”天先生不耐煩地打斷他,這個年輕人的急躁只會讓他們三人更加茫然無措,“我們聽說了,那個山洞裏被撕爛的一定就是黃先生。”

“我們中有一個人還沒到就死了!你們怎麼還能冷靜下來?”

“他自己不當心撞到猴子了,這有什麼奇怪的?”玄先生語氣裏帶着嘲諷。

“那麼那個土夫子呢?我們當時都確定過他是死透了的!”

“這世界上有些假死確實跟真死無異,很難看出來。張謬本是地鼠門人,那種門派,下三濫的能耐多着呢。”老者為了安撫年輕人,提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釋。

“行行好吧天先生,呼吸能偽裝,難道心跳也能偽裝?張謬肯定已經死了,那個人肯定不是張謬!否則,他為什麼回來后都不提我們的事?他難道連怎麼死的都忘記了?”

就在地先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時,玄先生忽然站起身徑直往門外走。

“去哪兒?”天先生問。

“找張謬。”話音未落,玄先生已經推門而出。

天地二人在屋中愣了半晌,他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句話當真。過了許久,年輕人才湊到老者耳邊:“長老,玄先生問題太大了。”天先生默不作聲,事實上這兩個人,他都不相信。雖然他確實在六羊村調查大贇時跟建州刺史勵方天有過接觸,但他完全不記得勵刺史身邊有一個叫蕭萬全的人。而且勵刺史怎麼就突然蒙召了,一點消息都沒透露過,這都太不正常了。

年邁的天先生忽然有了力不從心之感,雖然他為深淵奉獻了一輩子,但是他至今任然不知道這個教派是怎麼運轉的,甚至,他都不能確定有沒有這麼一個宗教。

“深淵在地下也在地上,深淵在海中也在天上,深淵在亘古之前也在群星之末。”他喃喃念着早已爛熟於心的禱文,他沒想到有一天這些字句對他而言會變得如此陌生,如此難以揣摩,“深淵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深淵教派是個鬆散到無跡可尋的組織。教內所有的人都是用假身份單對單聯繫,聯繫一旦中斷,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天先生覺得自己一輩子都生活在一個迷霧重重的大房間裏面,有一個他看不見的人在安排着他的一切,那個人告訴他他應該吃飯,然後把碗筷塞進他的手裏,告訴他他應該寫字,然後引着他握筆的手在紙上塗鴉,絕大部分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後寫了些什麼,因為那個人所引來的筆絕不只他一支。雖然他被稱為長老,但是他沒有固定的手下,也從沒見過所謂“上層”,他不止一次懷疑過,這個組織到底有沒有固定的上層。

那個掌握一切的人,難道就是“淹僧”嗎?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在他們入駐之前,他的教團是如何在山莊裏虛構出染病的賈老闆這麼一個人物,好空出一座“青泥小築”供他們使用的。也許所有的傭人都是深淵信徒,也許就連客人中都藏着他們的耳目。

交給他的任務只是“找出不速之客”這麼一句不清不楚的話,他現在懷疑那個不速之客或許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自己只是被扔進山莊,成了眾多相互牽制的線頭中微不足道的一根。

也許真的只有“淹僧”能知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雖然很多人認為它的存在只是一個迷信,但是天先生通過這些年來的小心觀察,似乎找到了“淹僧”存在的證據,他打聽到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他一點也猜不出,但是目前,他也只有這個名字了。

這個名字是竹老闆,他打算從這個名字查起。

小紅禪師在入睡前最後看了一眼窗外,那個盛裝孩童還藏身在幾丈開外的廊檐下,藉著夜色沉默地注視着自己。和尚露出鄙夷之色,但也沒怎麼擔心,他知道對方不敢進來。禪師從懷裏拿出念珠,又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就快結束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念珠上的紅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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