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五十五節【亂沙(三月二十四日)】

第九章第五十五節【亂沙(三月二十四日)】

風沙中的那個剪影在土墩前站定,原本朝天舞動的八條手臂,有三條收了回來,帶着幾分抽搐指向了周問鶴一行。

風嘯太大了,道人也聽不清楚之前的念誦是不是還在繼續,但是本來在前方納頭禱拜的人群,現在紛紛站起身,朝三人所在的位置圍攏過來。

“你的這些朋友看起來很好客。”周問鶴幽幽道,嘴角帶上了幾分自嘲,“告訴他們我喜歡吃魚。”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道長,你也參觀過人家的祭祀了,要不你上去表演一個打醮如何。”藤原被逼着倒退了一步,嘴裏還是不依不饒,“叫你動靜小一點你不聽,下次跟你一起行動我要事先制定一套罰款制度。”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藤原老闆你平時跑得快不快啊?”

對於周問鶴這個輕描淡寫的提問,藤原更加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道長還不知道嗎?在下自娘胎里出來到現在就沒跑過。從小到大,遇到要走得快一點的情況都是我家傭人背我的。”

周問鶴轉過頭,像看着怪物一樣看着眼前的胖子:“你們家傭人天生神力啊!”

眼見四周的人已經聚攏到跟前,藤原也終於沒了打趣的耐心:“廢話說完了,於真人有沒有傳你什麼學起來快一點的輕功?或者疾走法門之類的?”

“輕功從來沒有一蹴而就的,至於急行的法門……學着他唄。”道人伸手朝後一指,原來高雲止早已撇下兩個人,一聲不吭地撒丫子跑了。

周問鶴不等胖子反應,也祭出身法追着少年而去,藤原望着他的背影張了張口,估計再說什麼也已遲了,一把挽起衣服下擺緊隨在後。

周問鶴未及回頭,就已經聽到了耳旁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地面被藤原兩條象腿跺得“咚咚”直震,彷彿隨時會被跺塌下去。道人心裏還在尋思這胖子能跟上自己腳步卻也難得,耳聽得身後“噗”地一聲巨響,然後就是藤原殺豬一樣的哀嚎:“道爺!”

周問鶴轉過頭,看到風沙里的藤原結結實實摔了一個嘴啃泥,原本精心修剪的鬍子如今看來活像是一支掛滿了黃土的禿毛撣。他的一身肥油就像是灘在了地面上,周問鶴甚至懷疑他看到了肥肉上盪起的漣漪。

“拉在下一把呀道爺!”他的語氣除了焦急,竟然還有一點天經地義,彷彿他現在是一個等待大人來搭救的孩子。

如果不是親眼得見,周問鶴絕對想不到藤原妹子也會有這麼狼狽的表情。他掃了一眼胖子的背後,狂風中浮現出來幾個人影已經到了藤原近前,正要朝他俯下身。

道人牙關一咬,沖回去以指代劍一招“天花亂墜”將幾個人影逼退。狂沙漫卷中,他瞧不清對方身形相貌,眼前只有幾個模糊到極點的輪廓,道人只能憑直覺半看半猜,也不知這一劍究竟逼退了幾人,想來對方看自己也應如此。這時又有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影從風沙中走出,看他們的衝過來的樣子,完全是一副搏命的的架勢,其中兩個,竟然還有不俗武功底子。周問鶴不願陷入苦戰,一把將藤原像個麻袋一樣提起來:“還能……”

“跑嗎”兩個字沒說完,只見那胖子頭一矮,招呼都不打就狂奔而去。周問鶴連心中罵句髒話的功夫也沒有,回頭又用劍指連突帶挑逼退兩人,再次運氣純陽輕功跟在胖子身後。

這時周問鶴才發現,看一個胖子跑步真是一種折磨,藤原就像一個肉球在黃土上顛着,他都替對方累得慌。好在這次藤原總算爭氣,甩着那一身肉竟然還越跑越快。

兩人順着破房子拐了七八個彎,前面忽然出現一道土牆攔住去路。土牆的上方被一個搖搖欲墜房頂蓋住,沉重的房梁在三人頭頂維持着微妙的平衡,毫無疑問,要從上面翻過去定然會撞個頭破血流。高雲止站在牆邊,眼睛都快急紅了:“死路!”

風似乎更大了,幾乎迷花了周問鶴的雙眼,又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像幽靈一樣從塵幕後面追了出來,似乎,他們也在大風沙中走散了。

“怎麼辦?”少年焦急地問。

“打吧!”藤原說著正了正他用衣帶托住的大肚子,看他的表情,這句話很明顯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不要亂!”周問鶴吼了一聲,幾乎把風哮都壓了下去,藤原像挨了一人炸雷一樣險些跳了起來,他再看道人,發現身邊似乎不是從前那個溫順隨和的鐵鶴道人了,如今,眼前之人冷峻的表情就如同是一隻對着風沙嘶吼的野獸。

如果藤原見過墜馬之夜在大雨中身負重傷的周問鶴,他就會明白,現在的道人,他心中的野獸只是露出了一枚很小的獠牙,與那個雨夜相比,現在的道人根本用不着大驚小怪。

“聽我說,看到這個坑了沒有?”周問鶴指了指地面,確實,那裏有一個不算太大的土坑,“那是狗刨出來的,一般這種坑附近,一定會有狗洞。”

藤原像是忽然被人點醒,立刻手腳並用趴在地上,幾乎把頭塞都進了土牆裏。兩個呼吸后,他大喊一聲:“找到啦!”他原本渾厚的嗓音如今聽來就像是一隻漏風的嗩吶。周高二人湊過去,果然在牆根附近看到了一個三尺左右的洞。眼見洞口的邊緣已經酥朽難支,道人立刻飛起一腳踢下洞口上方一塊酥土,接着又是連環幾腳將洞口左右開大,他的動作一氣呵成,簡直就像是專門練過一樣。

“胖子先走!”高雲止喊了一聲。“我斷後!”周問鶴接著說,聲音幾乎淹沒在了風裏。藤原也不推辭,頭一低鑽進狗洞。道人眼見他那胖屁股在洞口晃了幾下,忽然就停了下來。“卡住啦!”牆那邊傳來藤原哭喪一樣的嚎叫,急火攻心下,道人使出吃奶的勁對着藤原的屁股連踢帶踹,終於把那團肥肉塞過了狗洞。高雲止見洞口空了出來,不等催促,“嗖”地一聲已經穿洞而過,道人也緊跟着鑽了進去。

爬過土牆,三人又在七拐八彎的迷宮裏轉了半天,才找到終於出口,出村的最後那一段,周問鶴幾乎在是推着藤原往前跑。

離開村子,三人又跑一柱香時間,直到他們確定已經把村子遠遠甩到了身後,才哀嚎着癱倒在地。

“藤原施主,你倒跑得不慢吶。”周問鶴躺在地上氣喘如牛,“以一個胖子來說,簡直是神速了。”

“見笑見笑,在下年輕時候,曾伺候過一個脾氣古怪的智能便。”胖子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這時的藤原已經沒了往日的風雅神氣,活像一條在黃土裏打滾的賴狗。“在下倒是沒想到,仙長怎麼連鑽狗洞的能耐都會,這不會是於真人教的吧?”

“當然不是,這是我上華山之前

學來的。”

“道長以前還這麼不規矩啊?”

周問鶴咧嘴笑了笑,氣還是沒有喘勻:“貧道八九歲時,跟在一群頑劣無賴後面混跡市井,也做了不少偷雞摸狗的勾當。若不是當時師父收留,現在已是另一種人生了。”

“那道長你運氣很好。”胖子沉吟了很久,才說了這句話。不知為什麼他的語氣里忽然頗多感慨。

“貧道運氣一直不好,但是每回山窮水盡,卻總會遇見貴人。當我在街上胡混時,也多虧了有一個長我幾歲的朋友幾次三番護着我……”周問鶴忽然住了嘴,他一個軲轆坐起身,轉頭看着還賴在塵土裏自在逍遙的胖子:“藤原老闆今天讓我來,恐怕也不只是讓我開眼這麼簡單吧。”

藤原“嘿嘿”傻笑兩聲,他現在已經連正常交談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半晌,他才固下一口氣,慢條斯理地回答:“我認為,哪吒的事道長需要知道一下,畢竟接下來道長要去的地方兇險非常。”

“貧道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裏,莫非施主知道?”

“道長既然是在找路姑娘,那自然是去她去的地方。”

周問鶴幾乎跳了起來:“你早就知道她去了哪兒?”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她去過哪兒,而對於道長來說,你只能去那個地方繼續尋找線索。”說著,藤原已經站了起來,想必是因為筋骨酸痛,他的嘴裏面“咿咿呀呀”喊個不停,“當路姑娘向我打聽那個地方時,我嚇得險些把她趕出去,但是我看她的樣子,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把關於那個地方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她,第二天她就失蹤了。你來找她的時候,我原打算借你之手打探出她在縣城裏經歷了什麼,誰知天意弄人啊,縣城忽然就被蒼雲封了。”

周問鶴點點頭,然後直截了當地問:“她打聽的是哪裏?”

“雁門關,陰間的那座雁門關。”

雁門這裏的人都聽過這麼一個傳說。很久以前,長城尚未豎立起來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妻子來到這裏見她新婚的丈夫。但她看到的只是埋入瓦石間的森森白骨。她丈夫與其他被徵用的民夫一樣,成為了那堵萬里高牆下微不足道的一份生祀。悲痛欲絕的妻子沿着屍骸堆走入了尚未完工的高牆深處,再也沒有出來。自此以後千百年來,人們總能看到一個哭泣的女人領着骨瘦如柴的民夫以及身披歷代甲胄的軍士,在長城上遙不可及的遠處行走着,有人說,她走的那一段長城從來沒有被始皇帝修築過,那是從陰間通出來的一條長城支脈,而那些在長城外壁上浮現出的,面帶悲憤的巨大人臉,便是她對這堵牆永恆的詛咒。

“我朝平陽薛公在陰間的入口修過一座雁門關,為了抵禦……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藤原老闆知道怎樣去那裏?”

“恐怕,我是僅有的幾個知道去法的人之一。”

“那藤原老闆要不要一起來?我想一定驚險又刺激。”

胖子擺擺手,臉上又回到了以往集猥瑣風雅於一體的表情:“在下另有要事。”

“不會是差我去送死,然後你自己遠走高飛吧?”道人雖然依然面色和善,心中卻再一次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與不屑。

“道長玩笑了,”藤原嬉皮笑臉地又搓起那雙肥手,“老錢被安祿山的人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聽聞此言,連周問鶴都忍俊不禁:“怎麼?你一個人去啊?”

藤原攤開雙臂,如果不是這一身黃泥,他的動作倒還是頗為大氣:“一個人足夠了啊。”

“你不會武功啊,怎麼個救法?”

“會武功有會武功的辦法,不會武功,有不會武功的辦法。”說到這兒,藤原那張肥臉上忽然帶上幾分討好似的訕笑,“道爺,在下跟您商量點事,剛才在下逃跑時候的丟人模樣,能不能別跟令師於真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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