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三十六節【欣克利與查普曼開槍了(三月二十三日)】

第九章第三十六節【欣克利與查普曼開槍了(三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勒索信內容的發酵是在二十三日中午開始的。當天清晨,兩個棲身於城郊亂葬崗中的花子看到有蒼雲士兵鬼鬼祟祟地把一個木桶掩埋在荒墳之間。在好奇心與貪慾的驅使下,他們等士兵走後重新挖出了木桶,揭開密封的蓋子打算看個究竟。呈現在花子眼前的是一堆連筋帶血的肉須和蛤蜊碎片,還有許多不知從什麼東西身上剝落出來的囊瘤,散發著刺鼻的腥臭。此外,桶里還被攪拌進了大量的生石灰,將一些肉腕燙得白煙直冒,另一些腕肢則已經腐爛滲水,跟石灰粉混合成了類似於泥漿的物質。

見此情景,兩個花子幾乎立刻就把木桶里的東西跟種殃聯想到了一起,他們大呼小叫地跑出了亂葬崗,甚至沒來得及把木桶蓋上。

以上是二十三日冒出的眾多傳言中,流傳最廣的一則。因為忌憚亂葬崗上啃死人的野狗,沒有人敢跑去驗證木桶的存在,甚至,都沒有人說得清那兩個乞丐姓甚名誰。然而,這個聳人聽聞的故事還是跟在勒索信的後面,像陣大風一樣刮遍了全城。

到了當天下午,即使是最遲鈍的蒼雲軍士也能夠從本地人對自己的態度里察覺到異常了:只要有蒼雲出現的地方,沿街房屋全都門窗緊閉。人們如鳥獸四散而走,拒絕交談,拒絕回答問題,所有蒼雲接觸過的東西都在他們離開后被反覆清洗。

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讓空氣凝滯的緊張氛圍下,一記甲片碰撞的“叮噹”聲都能讓人心驚肉跳。這跟玄甲軍初入城時候引起的恐懼截然不同。當時,在當地人眼中,他們還是人,現在,他們一個個都已經成為潛在的種殃感染者。

戚不生是否是“亂葬崗木桶”流言的始作俑者,史學界至今還在爭論不休。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深遠影響:雖然上層交鋒中蒼雲已經成功把都督府邊緣化,但是在下層,蒼雲與百姓卻徹底被隔絕了開來,這導致他們後來的每一個決策都成為空中樓閣,而一系列的變故,也恰好在此時接踵而至。

如果說二十日蒼雲進城標誌着種殃事件的全面升級,那麼二十三日發生在都督府外的悲劇毫無疑問就意味着種殃事件走向失控,在開始詳細講述之前,我們不妨綜合各方史料,還原一下事發當口,幾個重要人物正在做些什麼:

申時一刻,宋森雪與風夜北正在臨時住所中照料王洵,後者的病情又出現了反覆,狀況不容樂觀;周問鶴與高雲止則走在挨個拜訪城裏郎中的路上,這兩個人都有點泄氣,從今早開始,他們吃到了一長串的閉門羹;燕忘情與王不空在蒼雲新據點內製定當晚的贖金交付事宜,都督府退出之後,給蒼雲留下了大片施展拳腳的空間,這一次,燕忘情決不允許再有閃失;呂籍獨自坐在家中望着空洞的牆壁,他故意把門窗都關死了,這樣他就不用聽到有關於外面的任何消息;阮糜走在回都督府的途中,她猜想在勒索案中,自己這個局外人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呂無念與白羅漢守在各自崗位上,同千千萬萬個普通蒼雲士兵一樣,軍令之下他們並沒有多少餘裕去煩心別人的問題。

至於其他幾個人,則還是老樣子:柏杞依然在閉門謝客,許忠傑依然在渾渾噩噩,戚不生,依然行蹤不明。

午後,雁門郡又開始颳起了大風,狂流灌入縣城的每一條街巷內,掀起的嘯聲就如同是一個沿着街巷奔跑的人發出的驚慌呼告。

田承業坐在與都督府一街之隔的棋樓里,他實在是不想回那個地方去。都督府的式微已成定局,恐怕以後會越來越像是一個門面衙門,他終於親手葬送他族兄的夢想,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暢快呢?

當初他頭腦發熱引蒼雲進縣城時,燕忘情曾經向他保證過只要種殃事件一結束蒼雲就會離開,但如今種殃愈演愈烈,蒼雲卻處處表現出要長留城中的意圖,當一副副黝黑的玄甲扼住縣城咽喉時,田長史這才反應過來,然而一切都太遲了,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別人的案俎上。

長史身後忽然傳來一陣低聲笑罵,他慌慌張張回過頭去,卻發現是自己敏感過度了,身後原來是幾個少年無賴正假借下棋之名握槊博戲。田承業有些好笑,想來他堂堂一介長史如今弄到這副田地,就算真的遭人奚落羞辱,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一念及此,田長史也覺得興味索然,便掏出十幾枚銅板結過帳,起身回都府去了。

一路上,田承業始終感到有如芒的視線刺在自己背上,有無數跟手指隔空戳着自己脊樑,他希望這些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如果這些是真的,他心裏還能好過一點。走了幾步后,長史離開大街轉進一條衚衕,從這裏可以直達都督府的後門,擅自離府的事,他不想做得太張揚。

小巷裏的風一點都不比外頭弱,亂流扯着長史的衣袂,讓他有點舉步維艱。冷不丁狹窄的巷子對面又匆匆趕過來一個人,看到來者熟悉的身影,田承業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心裏盤算着要為自己白日混跡棋樓找一個借口:“我,”他刻意提高了音調,好蓋過周圍肆虐的風聲,“我剛才是……”

他的話音未落,對方已經趨步來到他面前,也不打招呼,整個人就重重撞到了長史的身上。田承業正在疑惑之間忽然覺得腹部一涼,然後就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你……”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腹部又是接連幾陣劇痛,眼前人的右臂飛快抽動着,幾個呼吸間冰涼的利器已經進出了自己腹部十幾次,他艱難地喘着氣,嘴裏粘滿了吸進來的沙塵,他想乾嘔,卻發現已經力不從心。

田長史低下頭,眼看着自己常服上一大團殷紅正在飛快暈染開來,說也滑稽,那圖案就像是一張歡快的笑臉。

“為什麼……”他張了張嘴,但只發出了微不可聞的聲音,滾燙的血液潺潺從傷口湧出,在他腳下匯出一條蜿蜒的紅河。

空蕩蕩的小巷裏只有兇手和受害者,風聲掩蓋了這裏發生的一切,長史的身軀慢慢靠在對方身上,然後順着那人的身子緩緩滑倒。他想要瞧一瞧那人的表情,但是他抬不起頭,眼角的餘光只看得見敗落的巷子,骯髒的地面,還有隨風而舞的塵土。他看到那人攥在右手的尖刀,暗紅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面前的塵埃里,他還看見那人左手似乎執着一卷書,白紙黑字已經被自己的鮮血浸透。“暴殄天物,”他心裏想。在最後一絲意識被抽離這個世界之前,他勉強看清了書上寫着的一行字:

“野老菲為寶,樵人薜作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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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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