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年的羞辱
楊立新陪同着七、八個幹部模樣的人從裏面出來,眾星捧月簇擁着中間的一位年輕男子說笑着。
“嘉樹,這一頓不算,找機會再給你接風。”
“嘉樹,這次你從基層回來,可得好好在機關學校休整,要養好了身體。”
“嘉樹,替我們向寧副司令員問好。”
“好,好,我都記着呢。”寧嘉樹單手抄在褲兜,軍帽夾在手肘中,嘴角彎成了淡然的笑容,一派悠閑慵懶的模樣。
跟着這群人身後的指導員楊立新,平日裏的那張撲克牌臉,現在恨不得笑開了花。
舞蹈隊的女孩子們一看是寧嘉樹,一個個興奮地圍攏過去,驚訝地行着注目禮。
那個被行注目禮的人似乎有所擦覺,黝黑的星眸一轉,饒有興趣地掃視着這幾個花痴般的傻傻的小姑娘。
“老楊,這都是你的兵?”他懶洋洋地問道,眼神在人群中尋找着什麼。
“是啊,是啊,她們都不懂事。”楊立新連連應道,疾步上前走到隊員面前,板下臉壓低了聲音,“李菁,周婷婷,謝玉紅,你們這幾個怎麼還不上車?”
“是,楊指導員,我們剛剛吃完飯,正準備上車呢。”李菁連忙說,偷偷地瞄了寧嘉樹幾眼,微微漲紅了臉。
“快去,快去。”楊立新沖她們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恨不得讓她們趕緊從眼前消失,他不想讓那些未成年的下屬看到自己對着一個不如自己級別高的年輕人,卑躬屈膝的模樣。
楊立新又看到躲在李菁身後的安歌,指着她,“還有你,安歌,別磨蹭了。”
“是。”安歌小聲答應着,心裏忍不住罵著楊立新愚蠢,表面上卻是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悄悄地躲在了李菁的後面,只等着人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安歌?”寧嘉樹自言自語地重複了兩個字。眼看着那個婷婷的背影溜到食堂門口,他大聲叫道:“安歌,等一等。”
那一聲呼喚,夾着着驚訝,激動和喜悅,驚呆了所有人的臉。
安歌愣在了原地,背影僵硬得動彈不得。
寧嘉樹一個健步沖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安歌的胳膊,用犀利的眼神迅速地打量她之後,立刻換了一副表情,揚眉微笑地道,“你怎麼看到我都不理不睬,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準備跑了?連一聲嘉樹哥哥也不叫了?”
安歌半張着嘴唇,說不出話,腦子有片刻的空白。
寧嘉樹?這是寧嘉樹跟她說的話嗎?
親切,溫和,甚至深情款款,好像真的是她的“嘉樹哥哥。”
她微微眯起眼繼續打量着眼前的年輕男子,想要看穿他的真實意圖。
他的臉頰離她很近,呼吸淡淡地拂過她的鼻尖,黝黑的眸子幾乎要看進了她的眼睛裏。
而且,他的眼睛裏有着安歌看不懂的光彩,熠熠閃爍,驚訝和喜悅的情緒在眼波中蔓延,安歌甚至有一點點相信,寧嘉樹此時此刻是真的很高興。
但是,這個念頭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她就回想起當年和寧嘉樹的那次見面。
應該也是在這個會場,十七歲的安歌見到了“英雄模範寧嘉樹”,自以為是的認為對方記得她這個救命恩人的女兒,兒童時期的玩伴,一路上歡天喜地地跑過去,親親熱熱地叫着“嘉樹哥哥”,卻硬生生被對方一句:“你誰啊你。”拒之於千里之外。
安歌傻了,沒有想到對方是這樣的態度。
寧嘉樹漠然地從她身邊走過,眼角都沒有掃過她一眼。
她不死心,繼續追了過去,“嘉樹哥哥,你不記得了嗎?我是安歌啊。”
上小學時候的暑假,寧嘉樹會跟着蘇荷阿姨到農場玩,寧嘉樹從水塘里捉了青蛙嚇唬她,直到安歌哭着求饒,一疊聲地叫他“嘉樹哥哥”,把自己藏了好久的山芋干拿出來分給他吃,才算罷休。
小時候的寧嘉樹是喜歡聽自己叫他嘉樹哥哥的啊,還曾經拽着她的小辮子,讓她一連叫過十幾聲“嘉樹哥哥。”
“嘉樹哥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女孩子眼睛裏矇著霧氣,可憐巴巴地問着。
寧嘉樹抱着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搖了搖頭,又嬉皮笑臉地轉臉問着身邊的同伴,“欸,你們說我怎麼到哪兒都有人追着認妹妹?我怎麼不知道啊。”
旁邊年輕人一陣鬨笑。
“怕不是你的情妹妹吧?”
“寧嘉樹,你看人家小妹妹都要哭了……”
其中一個人最惡劣的,一邊怪聲怪氣地學着安歌的聲音,嬌聲叫道:“嘉樹哥哥,你不要欺負人家呢……”一邊歪着身子軟綿綿地向寧嘉樹的懷裏靠了過去。
寧嘉樹一巴掌拍了開他,“滾一邊去,少跟老子套近乎。”
周圍的又是一片鬨笑聲。
寧嘉樹也跟着笑,笑完了之後才俯下身子看着她,無比認真的說,“我告訴你,我沒有妹妹,我們家我最小,你認錯人了。”
說完了招呼着這一幫人前呼後擁地走了,留下的眾人看着安歌的目光更多了幾分玩味與鄙夷。
“我沒認錯人,那就是我的嘉樹哥哥。”安歌倔強地向其他的人說,沒有在意別人的目光,她的眼裏只有寧嘉樹,卻連寧嘉樹眼中的那一縷厭惡都沒看清楚。
後來,每一次回想起那時的場景,安歌都會感到心裏抽搐般的疼痛,當年的她是有多麼愚鈍,多麼厚臉皮才會不覺得那是一種羞辱。
用著名作家的話說,那個時候的她,已經低到了塵埃中。
可眼下,周圍的人看着她的目光,如芒刺背,更有玩味。
“對不起,我沒有哥哥。”安歌調開了視線,看着腳尖,裝作不認識誰不會,這一招也不是那麼難學。
“怎麼?居然連我都認不出來了?你這小腦袋想着什麼?”寧嘉樹不以為意,微微俯下身子,盯着安歌的眼睛,“你再看看清楚。”
安歌索性偏轉了腦袋。
寧嘉樹直起身,他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楊立新遲疑着,上前打圓場:“原來寧排長和我們小安是熟人啊。”
寧嘉樹沒怎麼看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眼神沒有離開安歌的臉。
一個居高臨下的俯視,卻沒有一點點驕傲,另一個冷漠得波瀾不興,毫不在意。
安歌想,原來當年的你,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記得,更不是沒有認出自己,而是根本就不想“認出。”
現在這種尷尬的滋味是不是很好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