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縮寫稿(3)
平安夜發生的事情和爭論讓馬蒂下定了決心,她辭去了工作,安排好了所有在台北的事情,隻身來到了馬達加斯加。臨行前,海安給了她一萬美金,並托馬蒂見到照片上那個馬達加斯加浪遊者耶穌時,替他問他,到底能不能對他自己坦誠。
到了馬達加斯加后,馬蒂搭乘公共巴士到了最南方的紅棕色的西薩干原,在當地的安坦德羅人的帳棚里住了三天,並用一把摺疊梳子,一把雨傘,和半包方糖,向他們換來了一件民族服裝——深灰色的布袍。安坦德羅人,意思是沒有根的民族。經過一個沒有根的安坦德羅人的指點,馬蒂來到了浪遊者耶穌在海岸邊的住處,耶穌不在,馬蒂就地坐了下來等着他。眼前的海平面,被曙光一樣的夕陽映照成柔和的玫瑰紅色,一整片璀爛的玫瑰海洋中猛凸出一根黑戟,那是一道黑影,從海面上矗立正好像匕首一樣戳進了落陽的心藏。馬蒂眯起眼睛,逆着刺眼的夕照,一直到那黑影攀爬上岸,走近她的眼前,馬蒂才看出這個人,**着全身,正是照片里的耶穌。
比印象中年輕健壯,耶穌從她身邊走過。雖然沒有穿着那件灰色袍子,馬蒂還是一眼就肯定這是耶穌。他的發須削短了些,眉目爽朗。親眼目睹之後馬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耶穌,簡直就是海安的翻版,荒漠裏的褐色版本。
耶穌從馬蒂的身邊走過,對於馬蒂,他完全地視若無睹。好像馬蒂是一顆存在於海岸邊已經有千萬年的石頭,耶穌與她擦肩而過,既不避開她,也不望向她。耶穌走到一塊岩石後頭,找出他的灰色袍子和草鞋穿上,背起一隻灰布的褡連,離開海岸。馬蒂爬起來,用雙肩背起背包,遠遠地跟隨上去。他們來到了面向著整片大海的山壁上。頭上是凸起的巨岩,形成了山壁上一個走廊形狀的掩蔽處,約有兩百平方公尺那麼寬敞。顯然,耶穌就住在這裏。
洞外有個向外突出約三坪大的平台,那是他們來時山路的終點。因為耶穌寂靜不語,所以馬蒂也就沉默着沒有說話。耶穌回到洞裏的一方凈地,攤開一張毛毯和衣睡了。馬蒂打開睡袋,露宿在平台上。
就這樣,馬蒂天天跟着耶穌,保持着禮貌的距離。一晃,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耶穌對生活、生命始終採取了冷靜處之的態度,馬蒂從來沒有見到他激動過,對此,馬蒂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情,還是讓馬蒂對耶穌感到憤怒,而隨着憤怒之後的深思,馬蒂又領悟了更多的東西。
不過讓馬蒂真正領悟,真正讓她連對這趟馬達加斯加之旅的意義本身都產生了領悟后的懷疑的,是在耶穌對一個得了瘟疫的村子見死不救馬蒂沖他暴怒一般發火之後。耶穌帶着馬蒂爬上了一座高山,山頂上的風好大,馬蒂靠着一塊岩石才勉強站穩,她趴低身體隨耶穌到灌木叢前坐下。這時候雲又消散了,海上的金色夕照橫射到他們身上,光芒強烈得讓馬蒂眯起雙眼。坐在尖錐形大山的最尖端,從這裏遊目騁懷,連大海也從眼前消失了。馬蒂的四周,馬蒂的眼中,只有無邊遼闊的天空。
耶穌盤正了雙腿,進入了山巔上的冥想。馬蒂跟着他端坐起來,閉上雙眼,吸一口山頂上的狂風,也進入了自己的心靈。從一切雜念中放鬆,坐在世界的頂端,馬蒂將自己溶化在風中。於是她進入了一個無邊之境,無聲,無息,無色,無臭,無空氣,無重力,只剩下最後一縷呼吸,維繫她的人的思維,人的生命。
在冥想中,她的意識不斷擴大,擴大,擴大到瀰漫充滿了整個宇宙。她與宇宙等大,於她之外別無一物,連別無一物的概念也沒有。於是不再因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內,自己就是一切的邊境,所以不再有流浪。她和她的宇宙又急遽縮小,縮小到一切生成物最根本的基質,縮小到存於光的縫隙之間的黑暗中的粒子。這微小的基質不包含任何東西,卻組成所有的東西。巨觀它,是一個宇宙,微觀它,是介於有和無之間的一個概念,一個振動,一個微笑,一聲嘆息。從山下一步步登高走來,在爬上山頂之前,遠望海天的馬蒂陷入了最深的迷惘。生命,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那麼中間的這一遭人生,有什麼意義?
坐在山頂的狂風中,精神穿梭於宇宙空幻之間,馬蒂有了全新的體會。因為人的虛無,和神的虛無不同。馬蒂不屬於任何一個宗教,她把體會中最根本的意識就叫做神。人的虛無就是虛無一物,而神的虛無,是一切衝突,一切翻騰之後的一切抵消,一切彌補。因為平衡了,圓滿了,寧靜了,所以虛無。從混沌之初的地球中,電光石火里產生了生命的原始體;從水族衍水族衍生到陸地上的鳥獸蟲魚,到了人類的誕生,社會的組成,文明的累積。這億萬年的進化過程,煉鑄出一顆現代人的心,用文明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來解釋現象,來抱怨世界的衰敗,來不耐煩人生的壓力。就為了這一顆躁動的心,人生有意義。因為人來的地方虛無,人要去的地方也虛無,所以中間的這段人生,是滿溢人性衝突的、紛亂的過程。如果不是盡其可能地去體會人生中的一切,那麼如何去融合、化解以得到神的虛無呢?
她所來自的城市,是一個令她厭煩的地方。在那裏,因為擁擠,每個人都盡其可能地壓迫別人以得到自己的空間,這種人生她覺得沒意義,這種人生她覺得不自由,所以馬蒂逃離,來到馬達加斯加,想要尋找另一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