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41(8)
大海拍擊土地之處,該是雪白色的浪花吧?從這裏看不見,但是馬蒂記得海灘邊的浪花。她是在那裏遇見耶穌的。一百萬年之後,馬蒂、耶穌,以及她身邊的所有生命都不復存在了,可能連他們的後代也絕跡了,可是天地長存,一百萬年後的浪花還是要照樣拍打着海岸。潮來,潮往,只有不用心靈計算時間的,才能脫離時間的擺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長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暫渺小,窮其一生地迸發光亮,以為自己達到了什麼,改變了什麼,事實上連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風中的微塵。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盤之爭,那些自由之爭,即使爭到了,又算什麼?人只不過是風中的微塵,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還有什麼好苦惱執著的呢?就算是什麼也不苦惱執著,結果還是一樣,生命本身,和無生命比起來,一樣地虛無,一樣地沒有意義。
馬蒂因為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覺得自己有點像是跳了電的機器,因為只是心中電光石火地一陣思潮,一轉眼卻發現已經是滿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藍色大海早不見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驚,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崖邊,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丟棄。馬蒂回身望耶穌,此時的她對生命充滿了虛無感,她多麼希望能從耶穌那裏得到一點聲音,一點答案。馬蒂發現耶穌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詳。
今夜耶穌睡得真早。
馬蒂整夜未眠,看着滿天燦爛的星星,她反覆思索着生命有什麼意義?人活着又有什麼意義?
第二天黎明,耶穌起身以後,卻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馬蒂吃罷了乾糧,就在晨光中靜坐起來,一夜未睡的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盤起腿隨着耶穌靜坐。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時分。
耶穌在山縫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馬蒂輪流把水壺裝滿。
他們從正午往山峰攀爬。現在連耶穌也是四肢並用了,馬蒂緊跟在他的背後,因為往上的路太艱難,隨時都需要耶穌拉着她。
山風在背後呼嘯刮過,馬蒂學耶穌將袍子的下擺縛緊在腹前,以減低風阻。他們兩人像蜘蛛一樣,緩緩爬過了幾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險惡的路段中,耶穌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長索,將馬蒂吊縛在他身上。馬蒂默默地接受耶穌的綁縛。從頭至尾,耶穌和她並沒有一句交談,他甚至沒有和她對視過一眼。
這一天的黃昏時天色非常詭異,從東方到西邊的海上,滿天瀰漫著刺眼的金色光芒,滾滾積雲快速地從海上掩來,連雲塊都充滿了飽和的紅金色。耶穌一把將馬蒂提到了山巔,這裏是只容幾人立足的尖削岩塊,奔雲就在身邊竄過。山的最頂尖有一棵樹,不大的樹,應該說是長得特別高大的一叢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滿布黑色的棘刺,沒有葉,沒有花,可能甚至沒有生命。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異地生長在山巔的樹。
山頂上的風好大,馬蒂靠着一塊岩石才勉強站穩,她趴低身體隨耶穌到灌木叢前坐下。這時候雲又消散了,海上的金色夕照橫射到他們身上,光芒強烈得讓馬蒂眯起雙眼。
坐在尖錐形大山的最尖端,從這裏遊目騁懷,連大海也從眼前消失了。馬蒂的四周,馬蒂的眼中,只有無邊遼闊的天空。
耶穌盤正了雙腿,進入了山巔上的冥想。馬蒂跟着他端坐起來,閉上雙眼,吸一口山頂上的狂風,也進入了自己的心靈。
從一切雜念中放鬆,坐在世界的頂端,馬蒂將自己溶化在風中。
於是她進入了一個無邊之境,無聲,無息,無色,無臭,無空氣,無重力,只剩下最後一縷呼吸,維繫她的人的思維,人的生命。
在冥想中,她的意識不斷擴大,擴大,擴大到瀰漫充滿了整個宇宙。她與宇宙等大,於她之外別無一物,連別無一物的概念也沒有。於是不再因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內,自己就是一切的邊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她和她的宇宙又急遽縮小,縮小到一切生成物最根本的基質,縮小到存於光的縫隙之間的黑暗中的粒子。這微小的基質不包含任何東西,卻組成所有的東西。巨觀它,是一個宇宙,微觀它,是介於有和無之間的一個概念,一個振動,一個微笑,一聲嘆息。
從山下一步步登高走來,在爬上山頂之前,遠望海天的馬蒂陷入了最深的迷惘。生命,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那麼中間的這一遭人生,有什麼意義?
坐在山頂的狂風中,精神穿梭於宇宙空幻之間,馬蒂有了全新的體會。
因為人的虛無,和神的虛無不同。馬蒂不屬於任何一個宗教,她把體會中最根本的意識就叫做神。人的虛無就是虛無一物,而神的虛無,是一切衝突,一切翻騰之後的一切抵消,一切彌補。因為平衡了,圓滿了,寧靜了,所以虛無。
從混沌之初的地球中,電光石火里產生了生命的原始體;從水族衍生到陸地上的鳥獸蟲魚,到了人類的誕生,社會的組成,文明的累積。這億萬年的進化過程,煉鑄出一顆現代人的心,用文明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來解釋現象,來抱怨世界的衰敗,來不耐煩人生的壓力。就為了這一顆躁動的心,人生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