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41(3)
“朋友,耶穌,神奇。”他說。
果然,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們就看到了非洲大陸。馬蒂跟着水手爬到船艙頂上,眺望着遠方橫亘綿延的大地,在落日餘暉中像一波黑色的海嘯。
在非洲大陸的外海,他們卻停船了。馬蒂原來以為這趟行程要上岸交易,到夜裏她才知道,原來交易就在海上。暗夜裏,熄了燈火的來船悄悄靠近,與他們並列后兩船都關了引擎,雙方交換了包紮成箱的走私貨品。他們一點也不避諱馬蒂,所以她好奇地翻看這些箱簍,發現不過都是些雙方特有的農產品。
他們在午夜裏起錨,往回走,在回程中他們開始用流刺網捕魚。
勾起的漁獲就傾倒進佈滿碎冰的底艙中。馬蒂有時蹲在艙洞旁,看鮮跳的魚蝦在烈日下整批滑進黑暗的冰窟里。有時一兩條小魚一扭腰跳到了甲板上,馬蒂就偷偷拾起,趁水手們不注意時拋回大海。
耶穌喜歡坐在船艙頂上,有時凝望大海,有時閉目冥想。
馬蒂和船長一起用餐。他們吃現抓的生魚片,吃一種很粗糲的褐色冷麵包。船上的人顯然不愛動鍋灶,惟一熱的食物,是用瓦斯小爐煮的濃咖啡,他們發現馬蒂頗諳烹煮咖啡之道,所以從出航的第二天起,馬蒂就接掌了煮咖啡的工作。
耶穌並不與他們進食。馬蒂想到,自從啟航以後,就不再見耶穌用餐,晚上也未見他就寢。船長將他的卧鋪讓給了馬蒂。耶穌睡哪裏,她不知道。
又是個空氣冷冽、陽光刺眼的午後,馬蒂正坐在船首的木欄前,用鉛筆在日記本上畫畫,她畫前方不遠處的幾座無人小島。聽到水手們從船尾傳來的歡呼聲,夾雜着激動的梅里耶土話,馬蒂就收起紙筆跑到船尾處。在那裏,她看見水手和船長繞着甲板忙碌極了,甲板上躺着一隻長逾兩公尺的巨魚,正在猛烈地扭動掙扎。
從來沒有看過的魚種,並不像沙魚一樣呈現流線型,它的頭部不成比例地特別寬大,嘴邊有兩根長長的捻須,背上的刺鰭薄而短,但腹部卻長了兩對肉質光滑的巨鰭。它帶着紫色斑點的魚尾有力地掃過甲板撞上護欄,震動了整艘船。馬蒂看見它有一雙不尋常的大眼睛,黑而亮的眼珠里,幾乎就像個人充滿了表情。它看每一個人,眼中閃着驚慌與不解。
魚太有力了,把船長撞跌倒在甲板。它看出護欄之外就是大海,就用腹鰭猛撐起上半身,巨鰓扇動,要爬出船去。水手們開始用一根木棒擊打它的頭部。
那雙魚的眼睛充滿了求生的渴望,馬蒂看見了眼淚一樣的水珠從它的眼裏滾出。
“放了它!”
馬蒂抓住船長的雙手,哀求他。
“沒有的魚,很多錢,賣它。”船長回答她,他忙着用扳手撬開艙洞的外門,好讓水手們趕魚進冰窟。
“魚大。不好吃。放它。”馬蒂一急,跟着船長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還在用木棒和魚奮戰,魚掙扎得更猛烈了,水手們跳到木欄上。
“錢。我給你錢。”馬蒂從腰際掏出錢包,抓起了一把馬幣紙鈔在船長鼻端搖晃。
船長笑了,他很和藹地看着馬蒂,說:“耶穌。馬蒂小姐,耶穌說是,我放走魚。”
馬蒂急忙爬到船艙頂端,耶穌不在那裏。馬蒂繞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船側的護欄上。
“耶穌,快點來,他們要殺大魚了,我求求你救它。”馬蒂抓住他的手,要將他拉向船尾去。
耶穌轉過臉來,從見面以來第二次,他靜靜看向馬蒂的雙眼,但是並沒有說話。
“耶穌……救它。”耶穌的雙眼也像冰窟,馬蒂失足滑了進去。
巨魚終於被拋進冰窟。很久以後,還從底艙傳來悶聲的撞擊。馬蒂忘不了它摔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個眼神。
魚流下的那一滴眼淚,也終於結成一粒冰。
馬蒂怏怏不樂,她不能諒解耶穌。為什麼,不願意開口救一條魚?
晚餐時馬蒂賭氣不吃了。她爬上船艙頂,看見耶穌坐在那裏,就又爬下來跑到另一邊的船側,攀上護欄坐下。海潮聲很柔和地拍打着船身,艙底已經不再有掙扎聲傳來。星光滿天,馬蒂咬着下唇。
為什麼?在她觀察中充滿了悲憫精神的耶穌,卻可以眼睜睜看見那隻巨魚被毒打,被冰凍至死,不只沒有救它,還能表現得這麼不在乎,不介意?
為什麼耶穌的那雙黑眼珠,看起來比黑夜還要黑,比冰窟還要冰?
晚風撩動馬蒂的短髮。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這樣的無邊漆黑。她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的天空裏閃耀着點點星光,垂顧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馬蒂心裏種種思維也跟着閃爍起來。為什麼?這雙巨魚的死讓她特別難受?
因為它曾經存活而他們無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時不是才愉快地吃了一片金槍魚?
那是為了它是這樣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頭部比人類還大的動物,人就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對於智慧的、像人類的、壽命長久的滿懷同情;而對於那些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們就不容易有心理負擔。馬蒂不也是一樣?因為巨大的魚的死亡,所以帶給她巨大的感傷?如果是這樣,那麼困擾馬蒂的只不過是一種選擇性的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