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
寒風颳得窗棱呼呼作響。
芳菲院已經亂作一團。
端着銅盆的婢女們進進出出,一盆盆清水進去,又變成一盆盆血水出來,氈簾才被放下復又掀起來,直打得門框啪啪作響。
“用力,夫人!用力!”
雕花床上女子散亂的長發已經被汗水浸透,一縷縷纏在蒼白的頰上頸間,她咬緊牙關,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錦被,“唔……”
“不行,還不夠。”穩婆半跪在她腿間,也是急得滿頭大汗,一邊使勁掰着她僵硬得發抖的雙腿,一邊焦急道,“夫人,這樣不行!您再緩一口氣,把勁憋足了!得用力,用長力啊!”
穩婆的催促聲,下人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杜容芷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臉上濕漉漉一片,早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她漲紅了臉,猛地一聲悶哼,身子才剛剛抬起,又無力地落了回去。
穩婆胡亂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頭也不回地指揮道,“不行,夫人根本使不上力氣,你們快去再拿碗參——”她話音未落,冷不防整個身子忽然叫人跟老鷹捉小雞一般提溜着丟到地上。
穩婆連驚帶嚇當即變了臉色,正待要破口大罵,卻在看清了來人後,強壓住心裏的怒氣,狐疑道,“傅……傅姨娘……”
面前女子身穿玫瑰紅富貴牡丹紋錦襖,外披淺粉色滾灰鼠皮荷葉斗篷,下着柳黃色撒花長裙,芙蓉面楊柳腰,不是國公府大爺宋子循最寵愛的姨娘傅靜柔是誰?
卻見對方臉上笑意溫柔,只輕聲道,“我有幾句話要跟姐姐說,還請你行個方便。”
“這……”穩婆面露難色,苦着一張臉道,“夫人身子太虛弱,這胎只怕有些兇險,若是……若是耽擱了……”
“啰嗦什麼!”還不待她說完,傅靜柔身後一個粗壯的婆子厲聲大呵一聲,“也不看看這國公府如今是誰當家,姨娘說話豈容你這兒推三阻四?!”說著就上來拉扯她。
那穩婆也是常年在官宦人家府邸里行走,看這形勢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到底不敢多說什麼,只得灰溜溜跟着幾個丫頭退了出去。
直到身後腳步聲聽不見了,傅靜柔才不急不慢地走到床前,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很疼么?”她低下頭柔聲問,甚至還好心地幫杜容芷把貼在額上的亂髮拂到一邊。
杜容芷死死咬着下唇,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和恐懼而發抖。
“我從前常聽人說,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看來真是一點不假。”傅靜柔掩唇一笑,接着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皺着眉十分苦惱道,“可這要是沒有力氣,孩子怎麼生得出來呢?姐姐,你說是不是?”
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杜容芷驀地瞪大眼睛,蒼白的臉上越發沒了血色。
“你自己也感覺到了吧?”傅靜柔似是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在她耳邊又慢條斯理道,“現在可是覺得全身發軟,四肢無力,半分勁兒都使不出來?”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杜容芷強撐着一口氣,伸手死死拽着她的衣袖。“我肚子裏的是國公府的嫡孫,是他的嫡子!你……你怎麼敢……”
“嫡子?哈哈哈,嫡子!”傅靜柔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後合,連眼淚都飆出來,“整個國公府誰不知你寡廉鮮恥,勾引小叔,如今你竟敢說你肚子裏懷的是爺的嫡子!杜容芷,你到底還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啊?”
“胡說,你胡說!”杜容芷佈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尖叫道,“我跟宋子澈是清清白白的!是你……你們誣陷我!”
傅靜柔掃開杜容芷的手,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耳邊冷笑道,“不錯,我就是要誣陷你,就是要讓人人都知道你水性楊花,讓爺厭棄你,可你這蠢貨,又能怎麼樣呢?如今正正經經的長子嫡孫成了子不子,侄不侄的孽種,你可知我心裏着實暢快,暢快得很哪!”看着杜容芷慘白的臉色,她忽然從心底產生說不出的快意。“念在咱們姐妹一場,我便送你最後一程,”她用力拍了拍杜容芷的臉頰,“杜容芷,這輩子你活得就像個笑話,不如早些去投胎,興許下輩子還能活明白些,這樣不是很好么?”
“你……你這個賤人……”尖銳的疼痛再次襲來,杜容芷疼得全身打顫,門外卻再次傳來腳步聲。
一個身穿青碧色對襟襖的丫頭端着個大紅漆托盤走進來。“傅姨娘……”她怯怯地喚了一聲,遲疑地走上前。
傅靜柔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托盤上還冒着熱氣的參湯,點了點頭,“趕緊伺候你家夫人把它喝了。”她說著展了展衣袖,閑閑道,“時候也不早了,爺該要下朝回來了。”
“是。”那丫頭咬了咬唇,端着碗走到床前,“夫人,奴婢服侍您……把參湯喝了吧。”
“為什麼……”杜容芷獃獃地問,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這個與她朝夕相伴,情同手足的人。可眼前的,依然只有漆黑一片。
“是奴婢……奴婢對不住您。”紫蘇手一顫,明知她看不見,還是心虛地別開臉道,“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她說完,也不敢猶豫,上前掰開杜容芷的嘴,強行把“參湯”灌了進去。
滾燙的液體在五臟六腑里翻騰,下體的抽動越來越厲害,隨着每一次抽動,鮮血汩汩地湧出來,杜容芷睜着空洞的眼睛,卻再也感覺不到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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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循下了朝出來,外面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昨夜在宮中當值,明明整宿不曾合眼,此刻竟也絲毫不覺得睏乏,駐足望去,只見硃紅色的高牆,金碧輝煌的宮殿,最是人間極致的富貴榮華,也全部淹沒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家裏沒什麼事吧?”他拉了拉身上的大氅,漫不經心問。
身後長興心領神會,忙道,“一切安好。”
他點點頭,頓了頓,“碼頭那邊……”
“長旺一直在那兒守着,只要薛神醫一到,立馬把他接進府里,爺儘管放心。”
宋子循低低嗯了一聲,面上神色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半天才聽他又道,“女兒可有名字了?”
“啊?”長興一愣,忙受寵若驚道,“勞煩爺惦記着,小的給閨女取了個名兒叫珠兒。”
“珠兒?”宋子循饒有興緻地挑了挑眉。
“嗯,”長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的也沒讀過什麼書,只是小的夫婦倆盼了這麼些年,好容易得了這麼個丫頭,可不就跟眼珠子似的……便叫珠兒了。俗人俗名,叫爺見笑了。”
“掌上明珠,如珠似寶,”宋子循微微勾了勾唇,“這名字甚好,不俗。”
“嘿嘿,”長興傻笑了兩聲,心裏跟自己得了賞似的,話也跟着多起來,“您不知道,這孩子呀,見風長。便是一日不見,回去瞧瞧都覺着她像是又大了些。那小模樣,別提多稀罕人了。”他說著,見宋子循似是陷入了沉思,忙又道,“夫人長得那樣好看,爺也是器宇軒昂,將來的小小姐一定——”他話說了一半,忙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呸!什麼小小姐,夫人這次一定會給爺生個俊俏的小少爺。”
宋子循不由被他的表情逗樂,搖搖頭,“便是女兒……我也歡喜。”神色卻有些怔怔。
“哎。”長興點點頭,也知道他為什麼心煩,不由討好道,“您放心吧!等薛神醫來了,肯定能治好夫人的眼睛,到時候夫人再給您生個小少爺,雙喜臨門,才真是歡喜呢!”
他正說得興高采烈,忽然見前面跌跌撞撞奔過來一人,還不待看清來人是誰,那人已經“噗通”一聲撲倒在宋子循腳邊,大哭道,“爺,夫人……夫人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