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隱草
董駿欽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夥計見狀虛張聲勢道:“您還真別不信。江湖上沒幾個見過歸一大夫本尊的,而我們恭大夫有幸……”
夥計說著,恭德順也慢慢回過身,眼珠子朝前一瞥看清了來人,“噌”的一聲站起身。
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夥計一跳,他愣愣問道:“師傅……您……沒事吧?”
恭德順不理他,盯着董駿欽支支吾吾道:“你……你怎麼來了?”
董駿欽收起玩笑,鞠躬作揖:“晚輩深夜造訪,未能通知恭前輩一聲,實在抱歉。不知,韓掌柜可在?”
恭德順沒接話,只是頗為警惕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放下書朝裏屋去。
夥計不明就裏,狐疑地看着董駿欽。
董駿欽怕他下次再出笑話便好心告知:“在下曾有幸見過你口中的那位歸一大夫,我記得他行醫,不僅要睜眼,還要搭脈的。”
夥計一頭霧水之時,一個身形精壯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韓掌柜。”董駿欽恭敬道,“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韓掌柜盯着董駿欽深吸一口氣:“好,至少恭德順叫我出來之前還很好。”
主人面色不佳,一看就知道董駿欽遭人嫌棄。他默默跟在後頭,一起朝裏屋走。
身後的夥計低聲問道:“師傅,那公子誰啊?”
“重草堂少堂主,董駿欽。”恭德順語氣喪喪,“他怎麼親自來了?不是說這幾日他都在望雪樓坐診么?”
夥計一聽低喊道:“他就是那個野醫啊?”
恭德順一掌拍上他的額頭:“什麼野醫,人家可是江湖第一名醫的徒弟。”
“哈?他是姜和的徒弟?啊?歸一大夫的徒弟?”夥計錯亂。
恭德順道:“你什麼眼神?對,江湖名仕榜的第一名醫,醫仙歸一,就是他師傅!而他就是重草堂少堂主董駿欽!”
“還在吵什麼!茶水準備好了么!”外頭的對話實在丟碧堂的臉,韓掌柜都能聽清的,更不用說五感超常的董駿欽,“少堂主見笑了,那小子剛從鄉下上來沒什麼見識,您別見怪。”
董駿欽道:“韓掌柜言重了。晚輩看那小伙機敏的很,若是重草堂多幾個這樣的夥計幫襯着張叔,他們也能省力些。”
韓掌柜低哼一聲道:“少堂主才是言重了。您現在回到重草堂,可不就是最大的幫襯。我今日剛回來便聽說昌御大小十幾間藥行都被重草堂打點妥當,年中供葯之事算是定了。當年就算是令堂親自來也沒如此效率。”
董駿欽道:“有勞韓掌柜關心,收購一事,晚輩涉獵不多,主要還是堂中各位老法師有路子。”
韓掌柜的茶送進屋后,又諷了一句:“想當年你跟你師父遊歷江湖,在醫道眾家也算小有名氣。如今這師傅歸隱才幾年,徒弟說話做事就官里官氣的了。看來這江湖風氣確實抵不過廟堂名利啊。”
董駿欽清楚自己為何不受待見,不過他不在乎,索性挑起話題:“韓掌柜,江湖風氣也好,廟堂名利也罷,說到底不過是拿錢辦事,有些事就無需往高出擱了,您說呢?”
“要我說?呵。”韓掌柜冷哼,“拿錢的是你,賣命的是別人,有什麼可說的。”
董駿欽摩挲着杯沿低聲道:“六年前昌御開始聯合各地藥商集體哄抬葯價,最後鬧得老百姓吃不起葯,背後到底是誰在拿錢,誰在賣誰的命,韓掌柜應該比晚輩清楚。”
韓掌柜不服:“哄抬葯價確實不對,可若不是朝廷政策有誤,奸商又哪裏有機可趁?”
董駿欽道:“好,既然韓掌柜要談朝廷,那晚輩也直說了。韓掌柜不願供貨給重草堂和朝廷,為的是當年世家之亂后多少像令堂一樣幫助過朝廷斷了皇甫礫水隱草貨源的義士慘死在火毒之下無人問津。世家之亂,晚輩未曾親歷無權多說,但是那場火毒疫事醫道無人不知。您仔細回想一下,太上皇當年可曾將水隱草列為禁藥?”
“是,朝廷是沒有明令禁藥。但是一道諭旨將所有官宦子弟請出了各大門派,如有藏匿視同謀反。宮裏,他們請入長生台說要防世家之亂再演。長生台對水隱草嗤之以鼻的態度誰不知道。那種情況下,皇甫礫就是水隱草,水隱草就是反賊的象徵。更何況各地官員也沒少因此抓人拷問。人心惶惶,誰願意去觸這塊逆鱗。”韓掌柜回憶起當年,語氣里仍是滿滿的不平。
韓掌柜的父親采了一輩子葯,亂世之中又是與皇甫一族死磕到底,最後反賊被滅,朝綱重整,他卻落得無葯可醫,痛苦病死的結局。
往事令人唏噓,只是皇命在身,董駿欽再不願意也得揭人傷疤:“人心惶惶是事實。可是韓掌柜,官宦子弟不入玄門,並不是件壞事。無人敢賣水隱草也是有心的客商誇大的噱頭。”
韓掌柜一噎。
世家之亂,親歷過的人都不願多回想。一夜滅門血流成河,但凡提起此事就必定有這些不忍想像的詞跟着。
然不可否認的是,修道熱潮也算是世家之亂的幫凶。那時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頭百姓,只要家裏有個孩子就都會送往各個門派修鍊。即便有天資的寥寥無幾,可是學個皮毛也好啊,再不濟就當強身健體呢。
朝不理政,民不謀生,這才讓心懷撥測之徒趁機作亂。
另一方面天下人都在修行,那這玄門百家的狀態也就和別處沒什麼兩樣了。拉幫結派高低貴賤的風氣,比起玄門之外更甚。
所以太上皇在位時那道諭旨,是請文武百官將心思收回,還各門各派一個清靜,利大於弊。
只是沒想到奸商不願將手中水隱草庫存低價出售,借口“怕引起朝廷懷疑丟了性命”,硬是不出貨;江湖各路人馬原本就是死傷慘重的狀態,沒幾個人有能力出來幫忙;更別說朝廷,明知死了那麼多人,卻因為皇甫礫逼宮的“前車之鑒”不願被奸商牽着走而也無人上書為那些義士發聲。
世家之亂時,人心惶惶,惶於時局動蕩生死難測;世家之亂后,人心惶惶,惶於各懷心思世態炎涼。
董駿欽雖然沒有經歷過前者,但是行醫這些年,後者倒是熟悉的很:“請容晚輩冒昧稱您一聲叔叔。韓叔,在枉顧性命這件事上,沒有誰善良一些,也沒有誰更可憎一些。只是如今晨陽皇帝親自下令收購水隱草,也就是想試着清理那一劑猛葯遺留的殘毒。”
韓掌柜似乎冷靜了下來,反問道:“清理殘毒?誰下的猛葯找誰去。”
董駿欽聽他不提朝廷改懟奸商,多少鬆口氣:“韓叔,別家的水隱草至少是八年存貨。這樣的貨色吃不死人也着實沒什麼藥效。”
韓掌柜眼珠子往天上一瞟:“宮裏有長生台,各玄門有醫師,再不濟還有太醫署,有誰真的需要水隱草。而且你方才的意思,小皇帝收購水隱草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就算給他十年存貨,他也吃不出區別。”
董駿欽點頭:“可其他平民百姓呢?如果我找那些人收葯,回頭他們添油加醋地就把剩下的庫存翻倍兒出手。且皇家收的葯,向來被視為品質標準。我重草堂要是收了那般貨色,豈不是誤人子弟?”
韓掌柜聽這話,轉過頭盯了董駿欽一會兒。半響,給他添茶:“我算是知道小皇帝為什麼要找重草堂了。”
“韓叔莫多想,晨陽皇帝不過是念著兒時相識的一些舊情,才委以重任。”董駿欽一杯入喉,苦后回甘。
“哼,以前我覺得你跟着玄清仙人云游,只救玄門弟子,於大多數‘凡人’來說實在是可惜;如今我倒是覺得你沒考個一官半職才是浪費。”韓掌柜的話是贊也是諷,他瞅着董駿欽十幾年如一日的笑眼嘆口氣,“罷了,既然小皇帝有意治理這歪風邪氣,那我們為民的也不好不幫。”
得此話,董駿欽起身鞠躬:“那晚輩就替皇上多謝韓掌柜,多謝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