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番外 清風月話
宋霽月沒想到她能活過三十歲。
外頭的人都說她福氣好,雖早年身子欠佳,卻得名醫為婿。成婚十幾年來,丈夫對她依舊是千依百順照顧有佳。
除了沒能添個一兒半女,她的一生可謂完美。
宋霽月也覺得自己有福,可是她並不覺得完美。倒不是因為無福生兒育女,只是……只是……究竟哪裏不完美,她也說不清。
董駿欽最近不在家,說是去京城見一個人。
他原想帶着宋霽月一道去,順便去宋家祖墳看看。
可是祖墳……祖墳……所謂祖墳其實只是個衣冠冢,真正的遺體早在當年查案時被夏侯府暗中派人燒了。後來夏侯府被封,這宋家祖墳就由皇家照料了。
所以去不去都無妨,反正她也哭不出來。
況且董父年事已高,大寶和阿香之前帶着孩子移居東麗不便回來照看。家裏的傭人倒是夠,但宋霽月還是覺得應該留個人看家。雖然她才是家裏最閑的那個人。
宋霽月安頓好公公后回到自己院子。說實話,這十幾年裏,為了治好她的失魂症,董駿欽幾乎是日日須臾不離,縱然現在治好了,他也早已習慣。
難得這次他出遠門,宋霽月的心裏是有點小興奮的。
待院裏的婢女都歇下,宋霽月翻出自己偷藏的小酒,坐到窗邊,一邊賞月一邊獨酌。
“哎,今天的月亮真圓。”宋霽月對着天空自言自語。
這麼多年大家對她都是小心翼翼,就連說話都要斟酌三分,怕不小心戳了她的心境,引得身體不適。
可是只有宋霽月自己明白,她壓根沒有什麼心境能被喚起,最讓她不舒服的反而是周遭的這些小心翼翼。
不過,委婉表達過幾次也沒能改變他們對她的態度,宋霽月逐漸放棄了,轉身躲進自己的小世界。
時間一長,她就有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每每無人時,她就對着樹對着花對着天對着地訴說自己的心情。
不過,這個小習慣也是因董駿欽而起。
大約是三四年前,董駿欽帶她去了一次洛州。在洛州茶館裏,她聽說書先生講了一件洛州往事。
說是一個文官,認識了一個樂師。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更是不顧俗世目光只為長相廝守。
只可惜俗世難,樂師並非凡人,而是妖怪。文官的妻子請來仙門道士將其抓走後將其打散,不復存在。
沒想到文官也跟着一厥不起中年病逝。
宋霽月總覺得這個故事耳熟,轉身去問董駿欽。
果然那仙門修士就是董駿欽的師傅,玄清仙人。
不過董駿欽告訴她,其實那文官愛上的並非是妖,而是比妖怪更罕見的怪。
這怪乃心生。他二人之所以能一見如故,實則是因文官自己慾念太重,引得一些沒有意識的能量散靈聚集,按他的心愿生了這麼一個人。
說者助興,聽者於心。自打那以後宋霽月就想,如果自己日思夜想,會不會有一日也能像那文官一般得一怪?
倒也不想做什麼有損門楣的事,就是想找個知心貼己的人說說話。
久而久之,這自言自語的習慣就來了,改也改不掉。
某一天,廚房做了豆花。吃慣了甜豆花的她,那天鬼使神差地想試試鹹的。
於是在廚娘略嫌棄的目光下,她加了紅油倒了醬。
一口下去,額……有點怪。
廚娘心想:夫人大約是吃得太清淡了,想換換口味。奈何家中食譜是老爺定的,特別是夫人和老太爺的伙食不可隨意調整。
宋霽月下意識覺得是自己料沒加對。加對的話,應該不難吃:“難道應該加點花椒油和榨菜?”
廚娘想,等董駿欽回來還是和他提提意見吧。
可宋霽月卻聽廚娘道:“那當然啊!”
那聲音極輕,像是囈語。宋霽月抬頭看向廚娘再次確認:“周嫂,你也覺得該加點花椒油和榨菜?”
廚娘壓根沒聽她說話,可是宋霽月一臉期盼的樣子也是不忍直言。
“夫人可以都試試。”廚娘回得巧妙,“但我還是覺得蜜豆更好。”
但宋霽月明白了。
她隨手加了點別的,匆匆離開,不再打擾。
後來董駿欽就回來了,他對京城之行隻字不提。只是宋霽月去書房送茶時,無意間聽他和公公提起京城的高將軍在西陲戰場上受了重傷,恐怕好幾年都不能出征了。
高將軍,宋霽月是認識的。以前她以董家義女身份住在燕郊時,每次高大人拜訪重草堂都會給順帶她捎點京城的新奇玩意兒,甚至是皇帝賞的貢品還有金銀珠寶胭脂水粉。
宋霽月最初還覺得奇怪,高霆未婚配,家中老母和三姑六婆也已不在,晨陽賞這些給他是何用意?
不過,禮物收多了,宋霽月也就不那麼在意緣由了。或許是晨陽讓他打點宮女女官之類的吧。
總的來說,高霆對她很好。這種好與董駿欽不同,至於哪裏不同,宋霽月又說不清楚了。
只是自從知道高霆身體難愈后,宋霽月便總是記掛着這件事。
董駿欽醫術了得,小寶出生后沒幾年阿香就把他送來,說是耳濡目染。現在小寶不在,也經常有人來求醫問葯,其中不發仙門中人。
宋霽月想,如果是董駿欽出手,高霆的傷會不會有好轉?畢竟他連失魂症都治好了。
可是宋霽月委婉地提過一次,董駿欽卻說自己也無能為力。
宋霽月隱約知道,當初在造生石事件中,董駿欽和高霆還有晨陽鬧得不太愉快。
說不上反目成仇,但就是逐漸疏遠了。
宋霽月想,董駿欽大概是不願意。可回她話時,他眼睛裏卻又是可惜和無奈。
董駿欽不肯去,宋霽月也不好說什麼。不過,這事倒是給了宋霽月一個念想。
她開始關心外頭的各種新聞消息,特別是京城的各種動向。
外人都說宋霽月的精神頭是越來越好,出門次數增加,也願意和人多說話。
董駿欽那日行針之後也說:“趁立秋天氣還好時,確實應該多出去走走。”
“阿駿,那我們能去看看我爹娘嗎?”宋霽月順着他的話問道。
大概是她甚少主動提出來去宋家祖墳,董駿欽幾乎沒怎麼想就同意了。
他選了個好天,器件藏在通天袖,而後帶着宋霽月御劍去京郊陵園。
這是宋霽月第三次坐御劍。董駿欽的御劍一直穩穩噹噹不讓人難捱。可是這第三次上來,宋霽月開始覺得不給力了。
好像應該再高點,再快點,甚至翻幾個圈,這才符合董駿欽的風格。
董駿欽聽言,渾身一顫。而後他疑惑又緊張地打量着宋霽月,好像她說了什麼大胡話似的。
不過,沒多久,董駿欽便笑着搖頭,並把她抱到自己身前,擁在自己懷裏道:“那你抓緊。”
很快,宋霽月就後悔了。
董駿欽確實可以是那種風格,但是她不行。
雙腳落地后,董駿欽趕緊給她找了個無人地。宋霽月止不住反胃,不過吐乾淨后,她慢慢覺得清爽了許多。
董駿欽:“還是不能太快。”
宋霽月抱歉地擺擺手:“多試幾次說不定就習慣了。”
董駿欽幫她緩了緩,而後牽着她慢慢走入陵園。
京郊陵園所在地是原先皇家道觀長生台的舊址。夏侯案時,長生台受到許多牽連,而後門徒四散,往日輝煌不復存在。
後來,晨陽取締了皇家一職,參拜禮佛,求仙問道,甚至商貿買賣皆從江湖規矩。
除非奸惡,其餘時候他不加干涉。
董駿欽:“其實世家之亂后,先帝就有建陵園安葬那些烈士的計劃。現在終於實現了。”
是啊,終於實現了。只是這墓碑也更多了。
二人朝宋家那區走,遠遠就見到一個人影。待走近,宋霽月認出是高霆。
今日的高霆和宋霽月印象中的比蒼老了許多。也可能是因為董駿欽這幾十年下來容貌變化甚少,所以才襯得高霆上年紀。
高霆今日是獨自前來。三人見面相視點頭而後行禮期間沒什麼交流。
宋霽月瞧他面色還好,想那傷情應該是控制住了。
這下,念想又斷了。
禮畢,董駿欽和高霆去拜訪一些已故舊時,只剩宋霽月靜靜地站在墓碑前,掃視着上頭刻着的名字。
只可惜,除了她的爹娘兄長,其他人大多不太記得了。
她看了良久,可心中久久沒有波瀾。她太平靜了,平靜地連她自己都覺得不應該。
於是那自言自語的習慣又開始:“你們都應該重新投胎了吧?還是在陰間等着我?那陰間可過的好……”
宋霽月呢喃半響,忽然聽見一聲輕嘆:“都投胎了,放心吧。”
聲音飄渺,轉瞬消失。宋霽月四處張望,近身並無人。
難道是家中亡親?
可是這麼多年,她甚少夢見過世地家人。別人都說,亡人投胎后便不會在去生者夢裏了。
她的家人大概早就投胎轉世了,所以才不來看她,所以她也就這樣慢慢忘卻。
可若不是亡親又會是誰?莫非是她心裏的那個怪?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抽泣,宋霽月順聲望去,好像是京城周家的人。
周家也是武將之家,幾年前的西南大捷乃周門所在的軍隊首功,但是周副將重傷不治,回京后直接送進了陵園。
宋霽月剛認識周副將時,以為他已過而立,後來才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而已。
那時,周副將還打趣說,別看他生的老相,等到了五六十歲,他還是如此,到時候可比別人看輕許多。
可誰知,還沒到五六十歲時,他就已經不在了。
董駿欽和高霆似乎正在安慰周夫人,身邊兩個女兒也是哭哭啼啼的。
宋霽月再次看向自家的墓碑,這悲傷的情感忽然湧出來。
倒也不因少年家亡,只是感傷若當年她也慘遭殺害,那她宋家豈不是連個哭一哭的人都沒有了嗎?可更傷感的是此刻她雖在,卻哭不出來。
公公總說壽命短長不由人,誰都是獨自來獨自去。黃泉路上寂不寂寞她不知道,只是想到一生到頭卻無人記得,就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那真的是一件悲事。
那日歸家,宋霽月又回到了從前,不愛出門,不大說話。
董駿欽擔心她,可翻來覆去就是找不到什麼原因。宋霽月戲稱是女人到了年紀的緣故,她知道這搪塞不了董駿欽但至少不要讓他這麼緊盯着自己。
直到公公過世后,她的身體終於承不住她的自哀漸漸衰敗下去。
葯香和銀針再次包圍她的生活中。終於在一場怪異的卻又瘋狂的夜夢后,宋霽月問他:“阿駿,你為什麼這麼希望我活下去?”
宋霽月的本意僅僅是好奇。這副病體有多費神,她非常清楚。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三十幾年來她給周遭的人帶去多少拖累,她實在不敢想。
可是董駿欽卻哭了。
宋霽月嚇壞了,男子漢大丈夫說流淚就流淚,着實嚇壞她了。
那晚董駿欽和她說了許多生的理由,可是宋霽月卻沒放在心上。
董駿欽的容貌衰老得極慢,之前穆擒風來串門時無意中說漏嘴說他已入仙道,壽命比一般人長的多,或者說他的時間比一般人慢的多。所以宋霽月明白,就算她身強體健,她也不可能不先走一步。
走就走吧,宋霽月忽然安心了,至少她還有董駿欽為她哭一哭,走就走吧。
不過,董駿欽的醫術不是瞎吹的。即便她不想活也還是熬過了幾年。
初冬的某一日,屋外銀杏樹金黃仍在,她心裏的那個小怪想去看一看。
宋霽月動動身,似乎還有點力氣於是起身出門。
婢女見她願意出來,便要找件亮色的衣裳給她打扮。誰想,最後竟是一身的紅。
宋霽月無奈,這是當初的婚服啊。
婢女卻不肯退讓:“老爺把這婚服收的那麼好,肯定很珍惜它。您難得願意出門,就穿這件吧!外頭的罩衫我給您換個別的,這樣就不是婚服了!”
宋霽月是懶得折騰,索性隨她去了。
換上衣裳后,婢女又說離家不遠處有一大片銀杏,若要賞這最後一點秋色,就該去那裏。
於是她架着宋霽月去書房叫上董駿欽一道去。
不過董駿欽並不在這兒。
宋霽月實在不高興滿宅子找人,於是坐在書房內,讓婢女自己去喊人了。
董駿欽的書房真的是書房,滿滿當當的書本子,也不知道他怎麼看得完。
這間書房對宋霽月來說是隨時隨地可出入的地兒,只是大多時候她還是拜託董駿欽把書帶到卧房給她解悶。
今日再進,宋霽月想反正也來了,不如看看。
晃了一圈,她發現除了幾本她看過的故事集之外,大多都是醫術和心法。
倒是桌子上那把短劍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劍她認得,是董駿欽的隨身佩劍。不過他甚少使用,至少宋霽月沒見過幾次。
之前穆擒風與南琴私下裏告訴她,說董駿欽與長劍八字不合,之前一把劍是斷劍且無法修復,而現在這把是對付造生石時被折斷的,又修復不了。所以那之後,董駿欽索性就改成短劍。
只是這短劍有個奇怪的名字,藏魂。
穆擒風之前說是叫葬魂,埋葬的葬。後來被董駿欽糾正是藏匿的藏。
只是宋霽月聽着,不管是葬還是藏,都挺詭異的。
不過詭異歸詭異,這劍上掛着的鈴鐺倒是挺精緻的。
宋霽月以前也見過這鈴鐺,當時她還好奇,別人都掛劍穗,為何他要掛個不會響的鈴鐺。
董駿欽說,這鈴不是一般的鈴,是能帶人回家的鈴。
宋霽月聽着也就笑過,全當董駿欽怕自己迷路的仙門法術。
只是今日是真有點無聊,她逗了逗那銀鈴。大概八九下后,宋霽月突然聽到幾聲叮鈴聲。
宋霽月愣在原地,她很確定這個鈴不會響,否則董駿欽隨身這麼多年,她不可能聽不到。
宋霽月疑惑,難道是幻聽?她再次撥弄,確確實實有鈴聲呀。
可是當宋霽月第十次出手,手指觸碰到銀鈴時,精緻的刻紋上出現一條不和諧的紋路。
銀鈴碎裂時,門窗緊閉的書房掀起一陣大風。紅色衣擺被吹得嘶嘶作響,可人在風中巋然不動。
只有眼睛因為風力不得不閉上。然而閉眼后,宋霽月腦海中映出無數畫面。
當風漸漸轉微,畫面定格,宋霽月的腦海里有一個人。
那人正和她坐在重草堂的院中吃着點心,和她講着鬼故事。
宋霽月終於知道她這一生究竟哪裏不完美了,原來是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她想起那日在進入鬼市前,她聽到自己身體裏另一個人與南琴說只要銷毀石生靈就能保住她,假以時日定能恢復如常。
她還想起南琴問那人,若是如此他將何去何從。
那人沒說。
風停后,宋霽月記起來了,那人最後抹去了關於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迹。
這就是石生靈的力量,也是造生石修復元靈魂魄的代價。
宋霽月看着銀鈴碎片,突生鼻酸。
董駿欽方才出門是去接穆擒風夫婦,回來時聽宋霽月說她在書房等他,可一進房就見她紅着眼。
穆擒風也嚇了一跳,南琴上前尋問,宋霽月卻道:“我看見阿律了。”
“阿律?”三人詫異,“他在東麗呢。你怎麼會看見他?阿駿啊,你家夫人想別的男人了?”
原來真的誰都不記得了。
宋霽月失望地低下頭,盯着地上的碎片,那股悲傷的心情再次襲來。
穆擒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話才引得宋霽月這般。於是他轉移話題道:“咦,你的小鈴鐺怎麼碎了?”
宋霽月不安地看向董駿欽,可他面色如常並無特別。穆擒風以為她是為碎鈴才愧疚難過的,於是又道:“這鈴好多年了,總歸會老會壞。霽月你也別自責了,等下出去我們買個新的給他。”
說完,還不忘捅捅董駿欽。
董駿欽把碎片拾起來,安慰道:“沒事的,你別緊張。一個鈴鐺而已。正好之前得了一個冰石,回頭夫人用它給我編個結做劍穗吧。”
連董駿欽也不記得了。
宋霽月勉強擠出個笑臉,而後她朝三人身後的門外看去。
銀杏樹下,一個虛影正在撩撥那些落葉。
宋霽月不死心,她想再次確認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
於是她回頭,穆擒風和南琴正在說話,而董駿欽把那些碎片裝進一個同樣精巧的盒子裏。
宋霽月看見,他皺着眉給那盒子施了法,微光消失的同時,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那天之後,宋霽月的精神忽然又好了起來。甚至破天荒地鍛練身體,甚至研習法術。
而她那自言自語的毛病也更加嚴重。
有幾次南琴來看她,發現她對着空氣說話。南琴問,她只是搖頭否認。
就這樣,又過了十年。
宋霽月還是沒熬過那年的三月。在最後的日子裏董駿欽幾乎是把她鎖在屋子裏,沒日沒夜地嘗試各種術法。
能請的人也請過了,可是他們都說,連董駿欽都沒法子的病他們更沒法子。
他很難過。
但是宋霽月卻覺得輕鬆多了。她逐漸感受不到身體地存在,而後看見了她心裏那個小怪和她說的幽冥。
幽冥里的閻羅王盯着她的元靈魂魄似有猶豫。半響才問她:“你可有遺願未了?本王允你半個時辰去了一了。”
宋霽月想了想,於是給守靈的董駿欽託了個夢。
而後她飲下孟婆湯,褪去這一世的一切,只留下那隻小怪在魂魄中忽閃,等待董駿欽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