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代表作:《鄉土中國》之男女有別

費孝通代表作:《鄉土中國》之男女有別

《鄉土中國》:男女有別

在上篇我說家族在中國的鄉土社會裏是一個事業社群,凡是做事業的社群,紀律是必須維持的,紀律排斥了私情。這裏我們碰着了中國傳統感情定向的基本問題了。在上篇我雖則已說到了一些,但是還想在本篇里再伸引發揮一下。

我用感情定向一詞來指一個人發展他感情的方向,而這方向卻受着文化的規定,所以從分析一個文化型式時,我們應當注意這文化所規定個人感情可以發展的方向,簡稱作感情定向。“感情”又可以從兩方面去看:心理學可以從機體的生理變化來說明感情的本質和種類,社會學卻從感情在人和人的關係上去看它所發生的作用。喜怒哀樂固然是生理現象,但是總發生在人事圜局之中,而且影響人事的關係,它們和其他個人的行為一樣,在社會現象的一層里得到它們的意義。

感情在心理方面說一種體內的行為,導發外表的行為。WilliamJames說感情是內髒的變化。這變化形成了動作的趨勢,本身是一種緊張狀態,發動行為的力量。如果一種刺激和一種反應之間的關聯,經過了練習,已經相當固定的話,多少可說成為自動時,就不會發生體內的緊張狀態,也就是說,不帶着強烈的感情。感情常發生在新反應的嘗試和舊反應的受阻情形中。

這裏所謂感情相當於普通所謂激動,動了情,甚至說動了火。用火來形容感情,就在指這動的勢和緊張的狀態,從社會關係上說感情是具有破壞和創造作用的。感情的激動改變了原有的關係。這也就是說,如果要維持着固定的社會關係,就得避免感情的激動。其實,感情的淡漠是穩定的社會關係的一種表示。所以我在上篇曾說紀律是排斥私情的。

穩定社會關係的力量,不是感情,而是了解。所謂了解,是指接受着同一的意義體系。同樣的刺激會引起同樣的反應。我在論“文字下鄉”的兩篇里,已說起過熟習所引起的親密感覺。親密感覺和激動性的感情不相同的。它是契洽,發生持續作用,它是無言的,不象感情奔放時鏗然有聲,歌哭哀號是激動時不缺的配合。

OswaldSpengler在“西方陸沉論”里曾說西洋曾有兩種文化模式,一種他稱作亞普羅式的Apollonian,一種他稱作浮士德式的Faustian。亞普羅式的文化認定宇宙的安排有一個完善的秩序,這個秩序超於人力的創造,人不過是去接受它,安於其位,維持它;但是人連維持它的力量都沒有,天堂遺失了,黃金時代過去了。這是西方古典的精神。現代的文化卻是浮士德式的。他們把衝突看成存在的基礎,生命是阻礙的克服;沒有了阻礙,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他們把前途看成無盡的創造過程,不斷的變。

這兩種文化觀很可以用來了解鄉土社會和現代社會在感情定向上的差別。鄉土社會是亞普羅式的,而現代社會是浮士德式的。這兩種精神的差別也表現在兩種社會最基本的社會生活里。

鄉土社會是靠親密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各個人的相互行為,社會的聯繫是長成的,是熟習的,到某種程度使人感覺到是自動的。只有生於斯、死於斯的人群里才能培養出這種親密的群體,其中各個人有着高度的了解。好惡相投,連臭味都一般。要達到這境界,卻有一個條件,就是沒有什麼差別在阻礙着各人間的充分了解。空間的位置,在鄉土社會中的確已不太成為阻礙人了解的因素了。人們生活在同一的小天地里,這小天地多少是孤立的,和別群人沒有重要的接觸。在時間上,每一代的人在同一的周期中生老病死,一個公式。年輕的人固然在沒有經歷過年長的生活時,可以不了解年長的人的心情,年齡因之多少是一種隔膜,但是這隔膜卻是一方面的,年長的人可以了解年輕的人,他們甚至可以預知年輕的人將要碰着的問題。年輕的人在把年長的人當作他們生活的參考藍圖時,所謂“不了解”也不是分畫的鴻溝。

鄉土社會中阻礙着共同生活的人充分了解的卻是個人生理上的差別。這差別倒並不是起於有着懸殊的遺傳特質,這在世代互婚的小社區里並不會太顯著的。永遠劃分着人們生理差別的是男女兩性。正因為還沒有人能親身體會過兩性的差別,我們對於這差別的認識,總是間接的;所能說的差別多少只限於表面的。在實際生活上,誰也會感覺到異性的隔膜,但是差別的內容卻永遠是個猜想,無法領會。

在以充分了解來配合人們相互行為的社會中,這性別的鴻溝是個基本的阻礙。只在他們理想的天堂里,這鴻溝才算被克服:宗教家對性的抹煞,不論自覺或不自覺,決不是偶然的。完全的道義必須有充分的了解,無所隔,這就不能求之於生理上早已劃下了鴻溝的男女之間。

男女生理上的分化是為了生育,生育卻又規定了男女的結合。這一種結合基於異,並非基於同。在相異的基礎上去求充分了解,是困難的,是阻礙重重的,是需要不斷的在創造中求統一,是浮士德式的企圖。浮士德是感情的象徵,是把感情的激動,不斷的變,作為生命的主脈。浮士德式的企圖也是無窮止的,因為最後的統一是永遠不會完成的,這不過是一個求同的過程。不但這樣,男女的共同生活,愈向著深處發展,相異的程度也愈是深,求同的阻礙也愈是強大,用來克服着阻礙的創造力也更需強大,在浮士德的立場說,生命力也因之愈強,生活的意義也因之愈深。

把浮士德式的兩性戀愛看成是進入生育關係的手段是不對的。戀愛是一項探險,是對未知的摸索。這和友誼不同,友誼是可以停止在某種程度上的了解,戀愛卻是不停止的,是追求。這種企圖並不以實用為目的,是生活經驗的創造,也可以說是生命意義的創造,但不是經濟的生產,不是個事業。戀愛的持續倚於推陳出新,不斷的克服阻礙,也是不斷的發現阻礙,要得到的是這一個過程,而不是這過程的結果。從結果說可以是毫無成就的。非但毫無成就,而且使社會關係不能穩定,使依賴於社會關係的事業不能順利經營。依現代文化來看,男女間感情激動的發達已使生育的事業搖搖欲墜。這事業除非另外設法,由社會來經營,浮士德式的精神的確在破壞這社會上的基本事業。

在鄉土社會中這種精神是不容存在的。它不需要創造新的社會關係,社會關係是生下來就決定的,它更害怕社會關係的破壞,因為鄉土社會所求的是穩定。它是亞普羅式的。男女間的關係必須有一種安排,使他們之間不發生激動性的感情。那就是男女有別的原則。“男女有別”是認定男女間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離。這隔離非但有形的,所謂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是在心理上的,男女只在行為上按着一定的規則經營分工合作的經濟和生育的事業,他們不向對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

在社會結構上,如上篇所說的,因之發生了同性間的組合。這在我們鄉土社會中看得很清楚。同性組合和家庭組合原則上是交錯的,因為以生育為功能的家庭總是異性的組合。因之,鄉土社會中“家庭”的團結受到了這同性組合的影響,不易鞏固。於是家族代替了家庭,家族是以同性為主,異性為輔的單系組合。中國鄉土社會裏,以家族為基本社群,是同性原則較異性原則為重要的表示。

男女有別的界限,使中國傳統的感情定向偏於同性方面去發展。變態的同性戀和自我戀究竟普遍到什麼程度,我們無法確說;但是鄉土社會中結義性的組織,“不願同日生,但願同日死”的親密結合,多少表示了感情方向走入同性關係的一層里的程度已經並不很淺。在女性方面的極端事例是華南的姊妹組織,在女性文學裏所流露的也充滿着馮小青式的自戀聲調。可惜我們對於中國人的感情生活太少分析,關於這方面的話我們只能說到這裏為止了。

缺乏兩性間的求同的努力,也減少了一個不在實利上打算的刺激。中國鄉土社會中那種實用的精神安下了現世的色彩。儒家不談鬼,“祭神如神在”,可以說對於切身生活之外都漠然沒有興趣。一般人民更會把天國現世化;並不想把理想去改變現實,天國實現在這世界上,而把現實作為理想的底稿,把現世推進天國。對生活的態度是以克己來遷就外加,那就是改變自己去適合於外在的秩序。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是古典的,也是亞普羅式的。

社會秩序範圍着個性,為了秩序的維持,一切足以引起破壞秩序的要素都被遏制着。男女之間的鴻溝從此築下。鄉土社會是個男女有別的社會,也是個安穩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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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孝通憶老師談學術:師承・補課・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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