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生人(2)
他爬起來,臉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慘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攪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終於,少年的家長看見了這一幕,大聲喊道:“快把狗叫回來,一會兒出人命了!”
少年這才跑過去,把幾條狗弄了回來。
那乾枯的號啕聲一直響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無言地傾聽。
我出生時,聽說不是很順利,接生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來。我弱弱地哭着,接生婆忙活着為我剪臍帶,洗血水。
那一刻太緊張了,誰都沒注意到瘋子的哭聲什麼時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經蹣跚着離開。
三個小時后,有個老太太走進了我的家。
那時,完成了任務的接生婆已經走了。我躺在了“悠車”里(東北四大怪之一:生個孩子吊起來)。我媽倦倦地睡過去了。
這個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後面。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兒有一種說法:一個孩子出生后,第一個來串門的人就是這個孩子的“踩生人”,據說這孩子的長相、性格和命運保准像他或她。
誰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這個孩子之間有什麼黑暗的關係。
據說,李香枝年輕時就成了寡婦,再沒有結婚。
不過,她的房門虛掩了一輩子。
我只想知道,難道我的一輩子會有她那麼多機會?老天在我經歷一切一切之前,緘口不語。
有一點她跟我很巧合:她最愛講嚇人的故事,滿肚子都是。
黑龍鎮流傳着很多嚇人的故事,絕大多數發源於她。
我聽大人講過一些,現在都記着,那絕不是《聊齋志異》、《子不語》、《鏡花緣》、《搜神記》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創”的。
(我有個故事叫《看不見的女婿》,就在這套書里的哪一本上,據說最早就是她講出來的。)
她並不知道我出生,她是來我家串門,進了門她才知道媽媽已經生下了。
當時,我爸在外屋為我媽做飯,小米粥拌紅糖,還有煮雞蛋。當時我媽睡着。
“隋景雲生了。”我爸說。他的聲音很大,因為李香枝的耳朵有點背。
我媽叫隋景雲。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大。她以為別人聽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邊說一邊挪着碎步進了裏屋。
她進了裏屋,很快就出來了。從時間上看,她可能僅僅是湊近襁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邊盛粥一邊大聲說:“你進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雲吧。”
她走到門口回頭大聲補充了一句:“周羨春,你家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還看我呢!”
這是我爸聽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晚上,她就一命歸西了。
那天晚上停電。她侄女松生從外地來看她,住在她家。松生是黑龍江農業大學的學生。李香枝死時,正和松生在炕上說話……
李香枝的身子骨本來挺硬朗,看上去再活十年八年都沒事。她的死引起了黑龍人的許多慨嘆,關於生和死。
我長大后,見過一次松生,那是1990年的事,我退伍回到了黑龍鎮。她對我講了一些李香枝死前的一些細節。
她說,當時李香枝還說到了我:“老周家那個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還看我呢!”
在李香枝死前大約半個小時,松生聽見窗外有人笑了一聲,嚇了一大跳。
那笑不是造出來的,就像一陣風吹起浪花,自然而然,就像突然遇到一件喜事,情不自禁地爆發了出來。
松生小聲問:“姑,誰在窗外笑?”
李香枝看看她,大聲問:“你說什麼?”
窗外的人又笑起來,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她可以聽得見,而李香枝卻聽不見。
“有人在笑……”她害怕了。
“有人在叫?”李香枝的聲音更大了。
窗外的人通過李香枝的話,肯定能判斷出松生說了什麼,甚至能判斷出她害怕的程度,他又笑了起來,聲音還是不大不小,輕輕的。
松生的雙腿都軟了,她全部的支柱就是李香枝了,她緊緊靠在李香枝的身上,不再說話,盯着黑糊糊的窗戶看。
她沒想到,李香枝的腦袋軟塌塌地垂下來,有氣無力地說:“我怎麼這麼困呢……”
松生仍然盯着窗外,小聲說:“姑,那你就躺下睡吧。”
李香枝沒有動,她的腦袋實實地壓在了松生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那笑聲消失了。或者,那笑的人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
過了一會兒,松生感到有點不對頭,輕輕動了動肩,叫了聲:“姑……”
李香枝直撅撅地摔倒在炕上,像一根干木頭。
松生一下就跳起來,踉蹌着跑出屋:“來人啊!———”
一個人影兒從院子裏慢騰騰走出去,他穿着一身破敗的棉襖棉褲。
李香枝死於腦血栓。
李香枝死於我出生的當天,這完全是巧合。
我想,我死的時候,也一定有無數的人出生,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