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3)

民 工(3)

天掙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歡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撲把錢攬在懷裏,她那攬的樣子,好像那錢是一些鷗

鳥,一不小心就會飛走……可是,意識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識里,它們堅硬地穿過他的腦袋和心,讓他只看到**裸的事實而看不到感情。有的

時候,鞠廣大還是能夠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剛搬到樓里那晚,兒子夥同那些愣頭青們狂吼“蓋樓難啊,住樓更難,可是後來人,為你感嘆—

—”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麼歌,也從沒有聽到過,可那歌詞他聽懂了,那歌詞嵌在那樣的曲調里,被他們一遍遍重複時,彷彿有一

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窩和胸腔,使他一瞬間滿口滿眼都是霧,身體在水的世界裏沉浮,各個部位都蘇醒了,都有了潮濕的、滋潤開來的感覺,后

來,漸漸地,他被水灌滿,淹沒,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撐不住,就想放聲大哭。鞠廣大清楚兒子們狂吼是因為高興,可是他受不了這高興,兒

子們的高興讓他陷入了一種感情——一種說不清楚是悲還是喜的感情,一種平常的他難以見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於是他摸黑走

近兒子,實施了做父親的暴力。感情,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該來時不來,不該來時,又洶湧澎湃地亂來。此時此刻,鞠廣大被感情這怪物給

鎮住了。

鞠福生和父親住在一個樓殼子裏,卻不在一個屋。所謂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鋪,通鋪上再放上草墊子。因為是夏秋之交,天氣暖和,民工

們極少鋪褥子。有的從家出來,壓根兒就沒帶什麼褥子,光光一個肉身滾來滾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為第一次出來,母親給他做了簇新的被

褥,可到工地沒幾天大家混熟了,夜裏就被從褥子上揪起,“就你身子金貴,快滾下來!”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髒兮兮

的床鋪,不知道父親指的收拾東西是什麼意思。行李回來還要用的,而作為小工,一把鐵杴一雙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還有什麼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鋪前站了一會兒,之後,將行李放開,重新卷緊,往牆上推了推,正推時,只聽裏邊傳來一聲悶罵:還不打行李!你以為走了還能

回來?!鞠福生愣住了,難道媽死了,民工也……這時,一個影像突然浮現在鞠福生眼前,那是劉長生,三個月前他兒子死了,他回家辦喪事

,十天後回工地,工頭堅決不用,說這是工地的規矩,走了就走了,別想再回來,要不大家進進出出工地就亂了套。話聽起來有理,其實是借

機剋扣民工工錢。兒子死了,又斷了活路,斷了前幾個月的工錢,劉長生在工地上哭鬧了兩天。那兩天,工地上一片寂靜,只有攪拌機的隆隆

聲而沒有說話聲,以至劉長生走後的好多天,工地上都毫無生氣,彷彿遭了一場嚴霜。想起這個事實,鞠福生不禁打了一個冷戰,真的感到了

一種蕭瑟的冷意。如果說媽死了是飛來的橫禍,那麼回不了工地,便是這橫禍上的嚴霜,因為他和父親已經在這裏幹了六個月,六個月的工白

出了,這是多大的損失啊!

不到十分鐘,鞠廣大和鞠福生就把行李捲兒捆好了。鞠福生往行李里裹飯盒時,飢餓已經丟到九霄雲外,因為他在恨一個人。恨使他的胃充盈

起來。倒是鞠廣大打完行李,聽到肚子在嘰呱亂叫。父與子打好行李,背起來,一個站在裏屋,一個站在外屋。兒子在等父親先走,兒子想以

對父親的服從,來表達對父親的體諒。半年來,他一直與父親對立、彆扭,不看他不聽他,獨往獨來。可是,鞠福生卻又聽到一聲悶罵:“還

不快走!”

廝守了六個月的工地就要撤出了,鞠廣大在走出樓殼子的時候,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朝後邊看了看。撤出工地,是每一個民工從住進工地開始

,就升騰在內心的一個夢想。他們不喜歡工地,又不得不住進工地,於是苦熬苦幹幾個月,再撤出工地便成了他們燃燒在心底的一團火,它在

每一個歇息下來的時候,在每一個偶爾寂靜的時刻,烤着民工們的額頭、眉梢,在民工們的視覺里閃亮——那離開工地的時刻,永遠是有着斑

斕色彩的。日光燦爛無比,跳躍在民工們的背上,而裹着他們背上行李的塑料布,則放着耀眼的光芒。他們相互盯着對方鼓鼓的行李,會意地

抿着嘴,不說話。他們的沉默像他們的行李一樣,裹挾着一沓鋥鋥新嘎嘎響的票子,裹挾着他們與老婆曾經歡聚的溫度,囊中的票子和心中的

溫度使他們之間突然地就拘謹起來,有些假模假式不好意思,他們又因為突然地收起粗魯假模假式而感到好笑……事實證明,鞠廣大做民工十

幾年,從沒有在哪一次離開工地時實現過這個夢想。工地是每年都要離開的,工錢卻從來沒有按期付給,等待工錢,把他們從勞動者變成了乞

丐。他們圪蹴在空蕩蕩的樓殼子裏,煮着簡單的飯食,整天瞪大眼睛搜尋工頭的身影。他們嚴陣以待的樣子,彷彿是一些蓄機挑釁的鬧事者。

他們確實磨刀霍霍,聲言要是搜到工頭,不把腦袋活活扭掉都不是爹娘養的。他們終於耗到年底,等來工頭,卻不想,只需全年工錢的三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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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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