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的蜻蜓(5)

岸邊的蜻蜓(5)

黑桃先是一愣,看看我,又迅速移開,沒說話,只是吁出一口氣。

我說,二姐,梅花說你知道,是不是老姨夫主動?

黑桃站起來,走向陽台,還是沒有說話,好像默認了我的推斷。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在得知老姨夫和梅花這件事之後,我還從來沒有想過老姨夫是主動的一方,我一直以為梅花為了錢,往死里纏才導致了眼下的後果。現在,搞企業的,有了幾個臭錢,是沒幾個好東西,可是再不好,也不能搞自個兒外甥女。我似乎突然明白梅花為什麼讓我問黑桃,她是想讓黑桃替她控訴老姨夫。我聽到我的喘息粗重起來,我聽到我隨粗重的喘息罵出一句粗話:這個畜生!我非找他算賬!

讓我意外的是,聽我這麼說,黑桃突然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轉身,朝卧室跑去。我跟過去,沒有打擾黑桃,眼看着她的眼淚水在腮上暴滾。我不打擾,不是有意,而是氣憤已經將我鼓脹得說不出話。我想,一定是黑桃親歷了那個可恥的場面,沒準,就在老姨家裏。待黑桃平息下來,我也終於能夠說話。我說,二姐,我們就是窮得要飯,也不能叫這個畜生這麼欺負我們,我們告他去。

這回,黑桃爬起來,傻了一樣瞪着我,眼球快鼓出來的樣子,好像我才是那個畜生。不,不能,堅決不能。

我說,為什麼不能?

黑桃的圓眼一點點變長,一絲柔軟的光束探進去,迅即,又爬出來,拖出兩行渾濁的淚水。黑桃說,怪我們,怪我們自己。

是不是梅花太貪,為了錢。

不是。

那是什麼?總不會是梅花真的愛上老姨夫!

我直直地看着黑桃,我看到她的臉一點點陰下去……

那個下午,當黑桃說出她知道的一切,我的心彷彿遭到石擊的槐花,碎成八瓣。黑桃的意思,確實是梅花愛上了老姨夫,愛得幾乎走了魂,黑桃的意思,她是促成梅花和老姨夫事件的罪魁禍首,是她害了翁家。

哭過一場,黑桃安靜了許多,彷彿是眼淚帶她走進了一個安靜地帶,彷彿是眼淚沖刷了曾經的罪惡。她的講述是從自己開始的,黑桃說,到老姨家當保姆,俺背後哭過多少回,俺願意進城,可俺不願當保姆,誰都知道,老姨脾氣不好。那天往老姨家走,俺腿像灌了鉛,越走越沉。走到半路,俺又拐了回來,拐到廠里找梅花。第一天,是梅花送俺去老姨家的。可是,你猜怎麼樣,老姨好像知道俺的想法,不管幹活怎麼慢,怎麼黏,她就是不訓,不但不訓,還跟俺笑。老姨不訓俺,俺心裏一直納悶,覺得奇怪。後來有一天,她跟俺說,黑桃,老姨看哪個外甥都覺得親,老姨做夢想不到,這輩子,嫁個掌鞋的,還能為大夥作這麼大貢獻。你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把咱們都看成是她的小雞,一個個可憐兮兮窩在她翅膀下面,她是老母雞。做老母雞,她很知足。她家裏其實不一定需要俺,她可以到外面雇保姆,她只是為了讓家族裏的人都有工作。俺受了感動,再悶,也不好意思提出不幹,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姨家干,梅花就成了老姨家的常客。廠里沒事時,她動不動就繞到後面,爬上樓來。最初,俺以為她是為俺來的,怕俺悶,她也確實跟俺沒話找話,說一些外面的事。說城裏女人喜歡穿什麼樣衣服,跟俺講什麼才是夜總會裏的坐枱小姐,有時,也問起老姨和老姨夫的關係。俺願意聽她講外面的事,也願意對她講老姨和老姨夫的事。俺一天一天在老姨家,她家裏的事就是俺心裏所有的事,俺就把俺在老姨家看到的講給她聽。靠着老姨夫,老姨才當成老母雞,可是老姨不知怎麼的,就是看老姨夫不順眼,天天沖老姨夫發脾氣,老姨夫回來稍稍晚一點,就劈頭蓋腦一頓臭嚼爛罵,罵老姨夫找小姐逛窯子,被婊子迷住了。俺講這些,都是無意,家務事,清官難斷,人家晚上干仗,天一亮,還是兩口子,俺根本沒往心裏去。誰知道,梅花卻往心裏去了。有一回,俺正講着,梅花騰一聲跳起來,跳到掛着老姨和老姨夫訂婚照的牆前,用拳頭往老姨的臉上捅,想把她砸爛的樣子。那是一張很大的照片,據說是在照相館重新翻的。梅花捅拳,俺也挺解氣的,老姨生在福中不知福,就該教訓教訓她,她是老母雞,又不能當面教訓,就只有背後這麼捅捅。後來,只要俺跟梅花在一塊兒,俺們就朝老姨的相片捅拳,就變成了老姨的批判會,你一句我一句,很痛快。可是俺哪裏知道俺是在惹禍,惹了大禍梅花來老姨家越來越頻了,這不要緊,但她後來再來,不和俺批判老姨了,而是挨個屋翻,從衣櫃到廚房,從衛生間到衣帽間,一翻就是半天。俺怕老姨發現,不讓她亂動。梅花其實也不是翻,就是看,她有時還要聞味兒。有一天她把老姨夫的襯衣托在手上聞,叫俺看見了,俺的心一下子窩住了,俺想起咱歇馬山莊母狗發情時,公狗貼到母狗身後聞味的樣子。梅花聞老姨夫衣服的樣子,就像鄉下公狗聞母狗。說真的,俺這麼愚笨的人,要不是想到狗,打死也想不到男女關係上。梅花聞完味,砰一聲把櫃門關上,撲到床上大叫起來,她叫的是老姨夫的小名,魯鐵蛋——

就是這天,俺隱隱約約感到了什麼。俺很着急,有好幾回,都想回家跟你三姨講,可是想了想還是張不開口。那樣的事,實在是不好張口。後來,老姨上大連的時候,老姨夫夜裏回來,梅花總要跟上來,說來和俺做伴,送俺回家。他們常在一塊兒應酬,大家都知道,很正常,可是進門又磨磨蹭蹭不肯馬上走,坐在沙發上和老姨夫逗着笑話,你一句我一句一說就是半夜。他們白天在一起上班,晚上一塊兒陪客,夜裏還這麼黏乎,太不正常了。紙終是包不住火,有一天,梅花還是忍不住把什麼都泄露給俺。那天老姨老姨夫都上了大連,呂作平也出差不在家,梅花下班就抱着一個紙包來到老姨家。她進門跟俺說,姐,今晚咱倆不走了,都住這兒。你知道,俺給老姨當保姆,還從來沒有住過老姨家,俺有些犯難。梅花不管俺,進門就主人似的在老姨的卧室里忙了起來。梅花一層層揭手中的紙包,像揭什麼珍貴的寶物,揭到最後一層,嚇了俺一跳,你猜她拿來什麼,她和老姨夫的婚紗照,有一尺那麼大……光是她對老姨夫有什麼就夠嚇人的,老姨夫竟然和她一起照了相,這是天大的禍呀!俺又吃驚又害臊,一下子蒙了,心口撲通撲通跳,兩眼直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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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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