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23)

民 工(23)

鞠廣大不但沒有衝進偏廈揪住郭長義,目光里的憤怒也沒有想像的那樣豐足。他站在離偏廈只有一米遠的院子裏,近於平靜地看着郭長義、鞠

福生,他看着,上下打量着,那目光好像在說,呵,你爺兒倆湊在一塊兒。有一個瞬間,鞠福生想,也許是父親不設防地發現自己,憤怒的情

緒被遏制住了,就像在金盛家園辦公室里那樣,他必高喊一嗓子你給我滾——可是他的父親沒喊,他的父親目光在半空轉了一下,最後落在郭

長義臉上。

這是一個千鈞一髮的時刻,寂靜的院子、寂靜的天地、寂靜的世間萬物都在等待着這一時刻。鞠廣大終於把握了這一時刻打開了這一時刻。然

而,鞠福生和郭長義怎麼也不能想到,這一時刻會是這個樣子。鞠廣大說,“郭長義你是個草包、水蛋,你越不出門,人們越認定那事是真的

,你要是敢跟俺走,去看着把俺老婆埋了,你就是條漢子!”

鞠廣大剛剛說完就轉身離去,看着鞠廣大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郭長義和鞠福生統統呆在那裏。

出殯的時間定在了下晌五點三十分,因為兩點五十分,柳金香的屍體才被縣殯儀館的車拉走。從歇馬山莊到縣城,少說也得四十分鐘,兩個四

十分鐘路程再加一個小時,一場改革后的火化事項便將鞠家的喪事推到了又一個進程。柳金香的屍體被人們抬上車后,鞠家的院子裏一下子空

落下來,辦喪事靈棚里沒有屍體,就像一台戲沒有主角,有好長時間,人們進進出出,眼睛不知沖哪兒看,沖哪兒看都覺得少了什麼。

郭長義是在柳金香屍體火化拉回來之後來到鞠家大院的。他進門后在人們的目光中直奔鞠廣大,與鞠廣大握手,說在孫家溝親戚家干木匠活才

回來就聽說了金香的事。靠近骨灰盒細看柳金香的屍骨時,眼仁還長時間地停了下來,皺着眉頭,嘆息着說人真是瓜秧一樣脆,說斷就斷了,

好端端一個人,說死就變成了一堆骨灰。郭長義颳了鬍子,穿着洗得發白的白汗衫,腳上的涼鞋也是乾乾淨淨,確有剛從外邊才回來的感覺。

鞠廣大見到郭長義,完全是老朋友相見的樣子,跟他講本不想火化,都因為劉大頭沒得錢不辦事。兩人說著,感慨着世道、人生。郭長義開始

還有些拘謹,不怎麼看鞠廣大的眼睛,後來,見鞠廣大確實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坦坦蕩蕩,眼睛也就肯在鞠廣大的眼睛裏落戶了,眼睛一旦

在鞠廣大的眼睛裏落戶,多日來早已頹廢下去的郭長義又站了起來。鞠廣大讓他站了起來。後來,當出殯儀式開始,郭長義幾乎就變成了又一

個三黃叔。他一會兒走在抬杠隊伍前邊,指揮大家步調一致,一會兒又落到送殯隊伍後邊,叫抬花圈的快一點走,緊緊跟上。倒是鞠廣大寂寞

下來,有了主心骨似的。給老婆送葬,當男人的,就該是寂寞的,失魂落魄的,但鞠廣大的寂寞里沒有落魄,他的眼神一直瞅着一個什麼地方

,那地方不是指向實物,但能夠看出他集中了精力,很專註。他一專註,一集中精力,舉手投足就有了架勢,有了姿態,就有些像演戲,這一

點鞠廣大自己不知,下河口前來觀看的男女老少卻無一不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柳金香由幾尺身子變成了幾根白骨,最後又變成了地上的一堆泥土。泥土是金黃的,這是歇馬山莊土地的特殊顏色,它不管歷經多少年多少代

,不管壓多少鹼泥壓多少沙子,總不變色。金黃色的泥土一經從地平線上堆出,便有了從金黃中往外跳的感覺,晚霞又恰在這時給這跳躍使了

一把勁加了一下油,使一個新起的墳堆接近於燦爛接近於輝煌了。一陣鞭炮響起之後,哭聲在金黃的土地上蕩然而起,恍如山洪在突然之間暴

發。女人們的哭聲招之即來揮之不去。女人在哭殯的許多時候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以往,任三黃叔和郭長義怎麼拖也拖

不起來,有的女人郭長義去拖一把,反而哭聲更大,好像郭長義是一隻巨大的蜂子,他一拖就蜇疼了她們。

飢餓是什麼時候再一次從鞠廣大知覺中湧出的?是老婆骨灰落地,鞭炮響起那一刻嗎?是告別墳堆,往家返回的那一刻嗎?不得而知。反正是

回來的路上,鞠廣大有一個真實而強烈的感覺,餓了——這是自昨晚肚子疼之後一直沒有過的感覺。但鞠廣大沒隨大家一起入席。“革命尚未

成功,鬥爭還將繼續。”這是哪一部電影裏的話他已經忘了,但這句話一時間來在鞠廣大的腦子裏,它在鞠廣大的腦子裏與他的胃作着英勇不

屈的鬥爭。鞠廣大還將這鬥爭的信號暗示給鞠福生。在鞠家葬禮的最後晚宴上,所有幫忙的人都成了客人,只有鞠廣大和鞠福生在席間動。他

們挨桌給大家添菜,一遍遍重複吃好,一定吃好,太辛苦大夥了。他們還象徵性地端起酒杯,給一些葬禮上的主要角色敬酒,三黃叔、王二木

匠、舉勝子家的、郭長義,他們在與舉勝子家的和郭長義相對時,沒有表現絲毫異樣。他們父子相隨,一點也不怕大家看出誰是誰的影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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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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