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20)

民 工(20)

屋,用廢紙疊恐龍、疊機械人疊了一炕,母親推開門,看到堆滿半邊炕席的紙製品,發現地雷炸彈似的倒退一步,眼睛裏頓時閃出駭人的恐懼

。從那以後,從來不逼兒子學習的母親,動輒就站在堂屋與西屋之間的門縫裏,小心翼翼說:可得好好學,不好好學你對得起誰,你爹他容易

嗎?從那兒以後,母親再也沒有想親近他的表示,她開始像父親那樣疏遠他,與他保持距離,很少進他的房間,吃飯時飯菜拾掇到桌子上,也

不看他。但是鞠福生能夠看出,母親的疏遠與父親的疏遠不同。父親的疏遠是山裡男人天性的心粗,是山莊男人在兒子面前故意擺出的尊嚴,

而母親卻在疏遠中隱含了擔憂,鞠福生常能在偶爾轉頭的什麼時候,看見母親從玻璃窗外面或門縫裏溜進的目光。那目光扁扁的,幽幽的,散

發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鬱悶之氣。鞠福生的貪玩嚇回了母親的親近,母親的擔憂反讓鞠福生心裏有了負擔,到後來,即使母親不躲,他也要有意

躲開母親;再後來,鞠福生打碎了一家人的希望,他和母親反而坦然起來,她可以大大方方看他,她可以高音大嗓說話。她說:告訴你吧,當

老的盡了力,剩下的道自個兒走。當老的就這麼大本事。這個時候,鞠福生真正看到,他和母親之間,有了一個東西,是什麼,他也說不清,

反正它橫亘在那兒,像沙灘上的礁石一樣,讓他的小船再也進不了母親的港灣……

一路上,舉勝子家的給了鞠福生陌生多年的母親般的感覺,在這份感覺里,鞠福生有些沉醉,還有些貪婪,他希望通向山神廟的路再長一些,

再曲折一些。然而,建廟人無法預料來訪者的心態,不多一會兒,鞠福生和舉勝子家的就來到西坡山神廟前。人死了,要報戶口,就像人生下

來,要到民政部門報戶口一樣,只是登記活人的民政部門是一個正式的辦事機構,要有工作人員,而收留死人的報到處只是活人用磚壘砌的一

座小廟,那裏只放一隻木製香爐,一個寫着“山神之位”的牌位。在舉勝子家的指揮下,鞠福生跪下來,點燃備好的紙和香。面對這樣滑稽的

地方,鞠福生沒法虔誠,他怎麼也說不出舉勝子家的教他說的那句話。最後,舉勝子家的一急,替鞠福生說了出來。她說:山神老人,鞠福生

替他媽向你報到來了,她死在陰曆八月初一日落酉時,你記下來,別讓她成了無名鬼魂。

好像替鞠福生給母親報了到,舉勝子家的與鞠福生又親了一層,她把他的胳膊握得更緊了。因為餓,鞠福生走起路來一晃一晃,他不得不緊緊

地靠住舉勝子家的。靠得太近,鞠福生感到了體溫,有一瞬,走着走着,舉勝子家的竟用手撫摸鞠福生穿着孝衣的肩膀,讓鞠福生真的以為他

的母親沒死,他的母親報了到又跟他走了回來。然而,撫着撫着,舉勝子家的開始說話。舉勝子家的一開始說話,就證明了她不是他的母親而

是舉勝子家的。她細聲細語,生怕被外人聽見的樣子,充滿了對鞠福生關心的樣子,她一直不停地說,快到鞠家的院子時,還示意鞠福生放慢

腳步,直把鞠福生的臉說紅了、紫了、黃了、白了,直到鞠福生走到院裏,老遠的就沖靈棚跪下。

對於鞠廣大,這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日子。這個日子在沒有到來之前,他從來不知道會是這個樣子。在這個日子裏,鞠廣大經歷了由清醒到夢幻

、由夢幻到清醒這樣一個過程。最初,他清醒地知道,是因為老婆死了才來了這麼多人。後來,他一點點置換了場景,他把自己看成了不發一

句話就讓手下人忙得團團轉的老闆。再後來,也就是現在,他又清醒過來,他再次明白是自己老婆死了才招來這麼多人這一事實。然而,這絲

毫也沒有使鞠廣大沮喪,死人的事是經常都會發生的,大操大辦的事卻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他如果不大操大辦,下河口的男女老少怎麼會聚到

鞠家宅院呢,如果不是大操大辦,村長劉大頭和村委頭頭怎能屈尊到他家來呢。他們不光人來了,還以村委的名義,送來了花圈。他鞠廣大打

心底不感冒什麼領導不領導,他只是從中覺得,作為一個山莊的男人,作為一個常年在外的民工,他還是經得起的,還是有能力有力量的。鞠

廣大的心情在村領導到來之後,推向了一個高峰。那時節,他清醒地意識到錢花得是多麼值得,他因為意識到錢花得值得而精神倍增,他通知

三黃叔,今天明天,下河口有一戶算一戶,都不要做飯了,都過來吃,像郭長義那樣來不了的,要安排人去送。他跟三黃叔說話的口氣,再也

不是以前那種商量那種無助,儼然就是一個大老闆。

任何事情,有高峰就會有低谷,心情也是一樣。對於潛伏在鞠廣大命運中的那個低谷,他沒有絲毫準備。事情其實是跟村領導一起來到鞠家的

,事情來到鞠家,先是走到三黃叔的耳朵里。劉大頭把三黃叔叫到一邊嘁喳了一陣,三黃叔聽后,慢慢迴轉身,看着鞠廣大。鞠廣大的情緒確

實比昨天好,比夜裏好,三黃叔真的不忍心將這樣一個消息告訴他,可是,這個消息不告訴鞠廣大確實枉為了消息,也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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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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