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客棧怪緣 2
西房的窗檯下,靠牆站着兩輛馱着大包的山地車,一輛是他的,一輛是剛到的她的。他認出她這輛被馱包和灰塵壓在下面的單車是美國的佳能得。車架如果確定是鋁合金而非碳纖維,那麼幾乎肯定這台自行車,是整車從美國進口過來的。泊來的這輛車,與他截至目前唯一一輛在廣州見過的美國籍Canondale比較,這輛價格應當在4萬到7萬之間。他蹲下來看,發現架子結構古怪,完全打破一般山地車主體結構我們所能理解的力學結構常識,簡單而反常規出現在人們面前。手工做出來的車,確實與眾不同。令他驚奇的事還有,她的前輪上還掛着左右兩個包。這樣看起來,她的車馱的重量要超過自己。看一個老驢子和剛入門的新驢子,不是看他即時騎行速度,而是看他單車上馱的東西的重量和他對騎行路線的設計。重量表達騎行能力和野外生存自主能力。如果是別人,作為同樣走西部的騎行者,他一定會在內心充滿敬意。而作為惠長妮,他便感到疑惑,她只是一個從體制走出來的人,何以會有如此人生氣魄?
疑惑的地方不止於此,她的輪胎凸紋消失,顯然這是走過爛石和搓板路的見證,這副慘狀,應當是騎過極難走的西部戈壁灘無人區或在沙礫碎石中長久騎行導致的。她怎麼可能如自己猜測的,是從廣州坐飛機到烏魯木齊,然後搭車穿沙漠從北疆過到南疆來的呢?同樣理由,她也不可能是坐飛機到嘉峪關,再搭公車或便車到的民豐。
前三天,接到他短訊說要在民豐和他匯合,但他怎麼問,她就是不說她當時在哪裏,從哪裏過來。他把電話打過去,她也不接。於是,這兩天中,他猜測她,從北疆穿越搭克拉瑪干沙漠過來?或從喀什來?甚至是從xīzàng方向倒着來?
他大惑不解她竟然是一個資深的驢子。從裝備和架子磨損程度看,她騎的資歷和走過的地方,要比自己多的多。他只是說,單就從這輛高貴而飽經風霜的單車來看,他可以這樣斷定。他不想用震驚這個詞,他不想給她頒獎。
或許這輛車不是她的?但是,帶着這麼多東西,即使只走了一天,也算是一個奇迹。而如果能走下一天來,那麼與能走完一次,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或者說,如果能順利地走完第一天,說明那根本就不是她的騎行史上的第一天。還有,第一次第一天騎行,完備而多量的裝備從何而來?如此之多的裝備,是憑實戰積累漸漸補充而購進的,而不是一開始憑着熱情紙上畫圖構想選擇裝備的。
即使是她借了輛車和裝備能從什麼地方騎到這裏,也足夠他震驚的。他終究還是用“震驚”這個詞對自己表達了看法。
自己的單車,造價5000塊。架子是不出名的蒙太奇,己經騎了三年了,現在看上去很舊,歷次飛機火車拖運標籤左一片右一片貼在架子上,象一個從火線上下來纏滿繃帶的傷員。
她的外掛裝置也十分齊備,與前叉包放在一起的是碼錶和變光單車手電。後面馱包上有紅外線尾燈和馱包上貼滿發光條。
他抓着車尾的貨架掂量一下,感到她馱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一件件野營用品和單車修理工具。
他帶着狐疑,向圍起來的小院的大門走去,大門緊挨着的G315國道。
她是一個秘密的製造者,又是一個把秘密當權鬥武器的使用者。當你靠近她的時候,她會告訴你關於別人的許多秘密。你會因此而感到來自於她的親切。當你離開她的時候,你會成為她的秘密,因為你被她的熱情感動,回答了她許多問題,因而在你離開她之後,你便成了她的“秘密”。她把報社許多平常的東西列為秘密,讓報社籠罩在神秘的氛圍中,讓員工沉浸於虛幻的神聖氛圍中。即使在離開報社的時候,她也會製造一個秘密,讓大家猜想。
她曾認為陝西讓全國各地的人在終南山隱居,是對社會主義和國家形象的嚴重挑釁。隱居是舊社會的事,新社會也有人去隱居,這不是給中國特sè社會主義抹黑嗎?實地調查採訪在於揭露隱居者yīn暗的不健康心理,冀望引起當地zhèngfǔjǐng惕,最好採取果斷措施,予以取締。
說出來的,於她而言,往往是放棄了的。她以廢掉的計劃,隱藏着另一個真正要實施的計劃。如果如他所猜,她來西部,才是她真正的計劃,可惜,作為她計劃的一部分,他只看到這個計劃表面,甚至他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名稱。
惠長妮是他的上級,是報社的副總,去年下半年,他去位於西嶺鎮的《皮世界》報社應聘時,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不可一世的她,當時是報社的第二號人物。她鼓動股東選她屬下的新聞中心總監郭波作總編,而讓創始人孫總大權旁落。最後,因經營不善,報紙一直處於賠錢,孫總又聯絡股東,逼退惠長妮。這些事,對於一般員工,秘而不宣,員工所接受的是她想讓他們知道的東西:她即將要去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去替天行道,北上清理藏在秦嶺的隱居士。
在艾力大媽的紅星旅館等她的這兩天中,他感到很心煩。他對她做事或處人的方法很反感。比如這一次,她突然發短訊來說要和他結伴騎行。他十分反感她對他的關注,也反感她只用一隻眼睛就能對他獲得發現。因為他不喜歡為了別人偽裝起來的跟蹤,而採取同樣心態逃脫。
她是怎麼知道我在騎行的?她怎麼想到要跟我在一起騎行呢?她怎麼就想不到,我其實是不想跟她在一起旅遊的?她常把別人資源化。一般人只能做到利用別人的優點,而她更上層樓,能做到把缺點也利用起來。
當孫總主持報社的時候,你會時常聽到她對孫總的讚美。她會說他寫的評論文章天下第一。後來,她發現孫總並不熱衷具體事務,不會說大話,不會說謊話,有時候帶有嚴重的書生味,並且對讚美不能即時作出回應,從而不能滿足她的偶象崇拜需求時,她便轉而扶持自己手下的郭波,成為她新造的王。於是她極力打倒軟弱的孫總,通過造反而成功造了新王郭總;於是,常常在她口中聽到貶孫而褒郭的讚美之詞。在所有的讚美之詞中,並無新鮮的東西,只不過擼奪下孫總“才子”的大帽子,再次拿來扣在郭總的頭上。於是郭總在新一批的員工眼中,變成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家和天生名人。
她顯然從中國政治中,發現了新造神的秘徑是道德――炫富――名氣――身份――才氣。於是,每次周例會便會拖長會時,講述郭總昨天酒桌上的奇聞軼事。講述一起喝酒的某人,居然帶着一個陪酒的靚女並席間她們有過一次不雅的肢體接觸,她以此來襯托郭總出污泥而不染,是千里挑一的好男人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每次一起和員工吃飯時,便會有意無意說起郭總居住的獨棟別墅附帶的那塊地,居然能種許多沒有化肥的綠菜,她說那裏風水極好,並代為估價千萬,還着重強調說她說的是有根據的,因為某香港老闆前幾天曾開出過這個價要買,但郭總堅決不賣,要等待繼續升值;
他想她知道,最初的宣教,讓人厭惡,但他知道她的想法:持續宣傳,哪怕是些味同嚼臘的東西,三次以後,便可能顯出初步效果,三十次之後,一堆狗屎也會變成鮮花。多年的從政經驗,讓她知道宣傳的竅門,並因此而信心百倍。
在郭總身份的宣傳中,她這樣進行遊說:郭總在很早以前,就被收錄在世界文化名人錄了。某個名人,是郭總做軍報記者時推出來的。郭總曾經是某報的總編。郭總是具有軍隊背景的人。
她不怕你找出其中的矛盾,即使郭總應聘后,當初只說過他在某個小報做過記者,根本沒做過總編。即使人人都知道台灣不可能有駐大陸軍報記者站,也就是說人們一開始就知道她說的郭總曾做過駐台軍報站長根本子虛烏有。或者,即使這樣的吹件到了令利智昏的程度:一個普通退伍軍人,怎能也算有軍隊背景?但是,即使她知道大家都不信,即使她知道只句謊言太簡單,埋不住大大的做假,但她依然深信,這樣的宣傳,才是正途、才是王道,實踐證明,在中國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只要堅持不斷重複謊言,必結出豐碩成果,必能樹郭總威權。
有時候,她會這樣在員工面前替郭總進行宣傳:郭總家有個保姆,臉比較黑,據她看上去,很可能是菲佣。她會懷着尊敬,逐一把郭總的家庭成員,向大家誇獎一番:郭總的老婆、郭總的兒子、郭總的弟弟,他們都是比你們要高級的人中極品,她似乎必須說服員工,讓員工相信,自己還真沒什麼了不起,也壓根就不要懷疑郭總任何,要練到把郭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是屁都能懷着尊敬嗅出香氣來才算對。
她的宣傳,讓人覺得她很累,很cāo心。讓人覺得郭總是毛=澤=東,而她就是乖孩子般的周=恩=來。她象母親愛孩子一樣,愛護着郭總,又象皇帝一樣,服從着郭總。她在使命感下,甚至讓人相信,能夠做到犧牲自己的任何,而成全郭總。甚至在後來,人們一看到她的時候,就會想到郭總。可是有時候,人們會突然發現影子和正身之間存在矛盾,她偶然會含着熱淚,向人訴說自己受了郭總的氣。讓人有rì頭突然從西邊出來的莫名其妙感覺。時間久了,人們便會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向通常的男女關係上去猜測,但是,她剛烈和傳統的xìng格,會自動否決心裏發起的倡議。她這樣極其傳統的女人,是決無可能走上那條路的。因為象木頭似的她,讓人難以想像她存在十分人xìng化的情+yù。她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她身上表達了太多革命化的東西。她彷彿是一隻裝着前朝革命舊事的一隻桶,不即時補漏而泄在今朝新地下的一灘無產階級的血。同時,人們會對她的家庭狀態進行塑造,會直接捨去中間情節,寫出兩種結尾:也許她說她有老公是假的,也許她有過,但離了或者長期處於貌合神離的分居中。於是乎,人們等待着她的密秘大白於天下的那一天,從而好證實自己的猜測才是正確的。
如果人們據此認為她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那便大錯特錯:郭總與孫總醉酒,她就當著員工的面,大罵孫總不是個人,故意灌醉郭總。她還當著郭波老婆的面,大罵郭波抽煙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說郭波一天到晚只管抽煙,會死於肺病。報社員工,不知道她當著郭波老婆和眾人的面,說這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更不知道在這齣戲中,誰才是關鍵xìng的聽眾,更不清楚她要達到怎樣的一個表演效果。
孫總暫時撤退後,她便成了郭總的助手。
她要求報社全體工作人員,對內,要象對父親一樣,對郭總絕對服從。要對郭總懷有感恩、愛戴和敬畏之心。郭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要無條件接受來自老總的任何指令。哪怕是,叫你去陪酒,並且叫你去陪某一個你不喜歡的人,都應當去,並且做到不問為什麼。因為,那是工作的一部分,你的工資就是從這些惹不起的客戶那裏得來的。要放下小我,以大我為重。
呂記不止不高興她來和自己一起結伴騎行,更對她以他不知道的方法獲取他的騎行信息感到莫名的惱火。他不希望成為她的發
現和成為她任何意義上的目標。哪怕是單純的騎行,他也不願意。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她能理解騎行。他更願意相信,她會把西部神聖的騎行,污染成徹頭徹尾的微博作秀。
他在心裏罵她來這裏真是瘋了。但是實際上,她絕對沒有瘋。她把她的任何行動都做成周密計劃(泛計劃),她把什麼都當成秘密(泛秘密),她總是在實現着她的目標。這次騎行,她應當計劃了好久,也就是說,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又一次成為她計劃的一部分了。
但是,她也許不知道,他騎行就是為了擺脫世俗和昨天,專心構思自己的未來。他走這一趟,會在一路上在內心進行懺悔。
西部騎行,在路上騎行的永遠只是自己,因為無論是誰,無論她打什麼主意,每一步都得自己用力,每一步都得實打實走到,這是結伴的前提和基礎。一步走不到,一步不用力,你與別人錯過的就是整個西部騎行了,你甚至在一個月中,不可能再面對面與別人能說上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