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夜
很愛吃媽媽做的豌豆糕:新鮮豌豆燉得稀爛,以潔凈絲緞包裹,擠出纏綿的細沙……一個人的夜晚就如一方烏亮清滑的緞,我是其中得天眷寵的嬰兒,每一絲溫柔經緯的存在,都為漸漸濾清我原本懵盹的身與心。
經年未見的大學學兄前來探望,恭維說:怎麼你就不見變?心花怒放之餘,謙遜道:夜的功勞夜的功勞。想想,又補充:一個人的夜。
呵我說起一個人的夜,就如人說起初初戀上的情人,待要向人說起他的種種——好處乃至壞處,千頭萬絮齊齊涌得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有心不露富,低調遮掩一點,那眉眼唇齒間,卻流出潺潺恍惚的笑來,有點像醉,比醉清澄。
喜歡夜,是有宿根的。極小時起便是個嗜晚的孩子,大人紛紛困得眼打籬笆了,我還在那東蘑西菇,每得斷喝曰: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驚詫嘀咕:要說家族裏也沒人這般糜爛啊,長大了可如何是好?幸好有小時功底,長大時方可每每給無良編輯連夜迫稿,而臨危不亂——心底想瘋了一件事,而又師出有名,多麼幸福呵呵。
常給人以為,是那種夜夜笙歌之徒,綺麗的夜燈一打,就扮得光怪陸離地出門,去向那富貴喧嘩所在。那當然是好的,只可惜於我不相宜——你看,年歲愈大也有年歲愈大的好處,起碼我越來越知道,與套一個曼麗的殼子,滿心漫卷的全是空茫酸楚地,釘在華麗夜宴上相比,我更適合一襲布衣,一盞橘燈,一杯清茶,一屋絲竹,一個人。噯從前真是浪擲了多少好夜晚。
除了加班和一周一次的瑜伽課,晚上我是基本不出門的,搬到鄉下住以來更是。好比一個慳吝鬼,怎捨得輕易將袋中不多的幾個錢示人?粗麥提子麵包,焯一點西蘭花及紅橋買的基圍蝦,和我家狗狗一同分享掉——遇主不淑,她們也只好改變飲食習慣——有時懶得更甚時則是一盒壽司,醬油及芥末由超市免費附送。飯後如果天氣不好不出去散步的話,就樓上樓下擦一遍地,總之絕不給小肚腩冒頭的機會。
不好意思一般這會子我就該關機拔電話了。為免失眠,除非趕萬分火急的重頭稿,我晚上是不喝茶葉的,但玫瑰,桂花,靈芝,菊花,大麥……沒關係,熱熱地泡上一杯,只捻一盞宜家的紙燈——如緞之夜便輕輕披落在我忽然輕盈起來的身上。
書本之於我一個人的夜晚,好比狽之於狼,酒之於席,屠戶之於殺豬刀,和尚之於木魚,少了便不成為其本身——累了就念最新出版的時尚雜誌,不累時無疑我更具品位哦:《變形記》,《瓦爾登湖》,《雪國》,《鄧肯自傳》,《動物莊園》,N遍的《紅樓夢》與《包法利夫人》……也不知過得多久,忽覺頸酸眼澀起來,站起來走幾圈才發現,幾邊茶已涼,而CD機不知何時早停了。
要麼看碟。從小就十分迷戀電影,付一點小賬他們就活生生替我疼或癢了,我只管唏噓失笑嗟嘆便是,世上還哪裏去找這樣穩賺不賠的事呢?熄掉最後一盞燈,握住一杯甜橙汁——如果知道我即將經歷的是一場悲劇的話,三五米遠處,擰人心弦的音樂響起來,男人和女人開始含笑,哭泣,擁抱或離開,戰火,背叛,辜負和錯過……活着就是從一種堵心到另一種堵心罷?我哽咽着,洗洗睡了。
淋浴的時候我喜歡聽收音機,DJ輕佻的賣弄順着白膩的泡沫蜿蜒而下,嘩啦嘩啦衝進下水槽,我的心忽然明亮堅韌了許多,俗世的歡欣是應當熱烈活着的有力證據。泡澡時書本自是少不了,此外還要加一支長笛,水涼了放掉一些再加熱的,總要懶懶耗掉那麼一兩個小時。但那當然是值得的,泡過澡的冬夜總是格外溫暖,泡過澡的夏夜總是分外清涼,泡過澡的翌晨,皮膚總是好得驚人——據說索菲亞·羅蘭的呵美秘訣之一,就是每天在浴室呆上兩個小時。
或者寫字。一次聽人說我寫作努力嚇了一跳,因為自小的名聲便是好吃懶做,至今戀戀難改,可是一個人的夜晚,不寫點什麼就彷彿下雨天不打孩子。那真是一種很好玩的遊戲!好像守財奴之數錢,錢多錢少其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將銅錢由冰冷摩挲到溫熱,以及聽它們在錢袋裏叮噹作響的過程,那些心靈最隱秘處的邊邊角角,溝溝壑壑,被一點點尋找到,並一寸寸撫摸過去,慢慢竟清明豐沃起來的迢迢長路,人都謂辛苦,我只覺幸運。寫作當然白天也可,但白晝的寫作好比喝一碗形神俱亂,泥沙混雜的水,不是不能解渴救命,然而要飲用得上品,終究還是得那清透而深遠的夜之水吧?我看見自己在這澈澈水中,一日日浸潤得純凈圓熟起來。
練書法,習美術,上網,與知己煲電話粥……也是夜晚很好的遊戲。但世人謂之夜,多半要加個熬字,其實橫看成嶺側成峰,就個人經驗來說,只要記得洗乾淨臉,更舒適衣,喝足100%果汁,鮮奶,睡前敷一張補水面膜,每天睡夠7小時,一個人的夜就是犒賞自己的大獎,小心打開手掌,那含一絲神秘微笑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