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禪意女友
一般女子若嫁得如意郎君,必恨不能縫個香袋兒,密匝匝將之包裹起來,炳青卻一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狀——
李炳青是我第一本書的責任編輯。書是書商做的,一套6本,聽說是她堅持將我的書擱在首冊——要知道,其餘作者當時均已出過若干暢銷書,頗具名氣。後來她又找我為她兼職的雜誌約稿,頻頻口頭褒獎之外,她們的稿費也還不低,身為作者,哪裏去找這樣好事?遂在心底對這人生了知遇之感。但我這人嘴拙,嗓子眼裏明明泉涌似的好話,出來便成了訥訥的“謝謝你啊”。好在她與我一樣,是淑女相忘於江湖的擁躉者。
2001年秋我來北京來工作,約見的第一人便是她。還記得當時她穿一身紅黑拼接的中式衣,情態優雅,因為我的不擅兜轉,兩人只是泛泛談了些坊間趣事便散了。發現她身挾禪意是第二次見面。
當時她正和一班朋友在館子裏吃飯,我匆匆進去跟她取一樣東西。她笑嘻嘻地拉過一位男士:“這是我們家先生——帥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位男士嘴裏嚼着的什麼迅速吞下,原本高大的身軀倏地更加挺拔,微笑溫文而神態端整,周身彷彿驟然放出萬道金光,襯得一旁的太太越發小鳥依人而珠聯璧合;並且估計,該君光忙着做帥哥了,連他太太介紹的是誰都沒看清哩。
噯,這女人要是聰明而裝傻起來,任你鐵骨如何錚錚也只得成了繞指柔吧。順便說一句,如果你為愛上了一位又帥又酷,又是清華高才生的中學同學一籌莫展,不妨去請教一下炳青:當時她在北師大念書,寫信去給他說我喜歡你,慘遭拒絕後偽裝賊心已死而燦靨依然,只在他不近不遠處活得如芝麻開花,而他人生的每個轉折點,都留下了她關懷或鼓勵的印記。幾年後他殷殷跑去找她並不太出她意料吧?她笑眯眯表示為難:“目下有位男僧,正邀偶同去日本留學……”他登時紅頭漲臉,一把拽住她道:“哪兒也不許去,只能嫁給我!”
一般女子若嫁得如意郎君,必恨不能縫個香袋兒,密匝匝將之包裹起來,炳青卻一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狀——她的帥先生目前正在貴州支邊,有“金融系統孔繁森”美譽,前途可謂無量。我問她就一點兒不擔心賊惦記?她笑得什麼似的:“這些年我給慣出的毛病我知道,很少有人能受得了。”而她之所以溫柔得那樣心甘,是因為:“我們家先生本來想娶的,是個賢惠周全的巧媳婦兒,偏我家務上最是拙手笨腳,家裏只得一直請着個小阿姨,我一直覺得欠了他。”
如果說情商這詞在我,從前不過是道眼花繚亂,避之不迭的多元方程式,自從結識了炳青,它忽然變得平易近人,觸之溫暖起來。我從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優點,連嘴饞也成了熱愛生活的明證——當然,這其中也有她自誇的成分在內,每每兩人在健身館好容易齜牙咧嘴一通,剛有點成就感時,她務必引誘我前往簋街吃麻小(麻辣小龍蝦)和醬鴨脖,而且連乘地鐵都等不及,一定要打車去。
簋街因為是24小時開放,服務的小姑娘們常年12小時一倒班,實在已累得沒好氣,再給客人“小姐”,“服務員”地差着,發生點齟齬是家常便飯,但炳青一去,周遭氣氛一定如春暖花開——“你們真是蠻辛苦的,難得你皮膚還這麼好——姑娘啊,能不能麻煩給我們兩杯開水?”“你有20歲么?這麼大點兒年紀就出來幹活,真不容易,平時可要多保重自己——謝謝你的開水了!”……我不認為她這是為得到更周到的服務而委以虛蛇——就算是,這座泱泱都市又有幾個人肯耐下性子,為這些辛苦而薪水低廉的小姑娘委以虛蛇?
令我吃了一嚇的是,她至今是《讀者》的忠實讀者,上個月還編輯出版了英漢對照的《波麗安娜》——她從不編輯自己不喜書的。我質疑:“你不覺得所謂善良往往缺乏一種力量?”她沉吟了一下,因為凝重,所以緩緩道:“那一定是偽善——至善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可你知道,‘波麗安娜’在英語詞典中雖然已有特定涵義,可另一方面,也是膚淺,缺心眼的代名詞……”她忽然有些激動:“越是困難的時候,就越是要找出事情好的一面——這個遊戲多難玩兒啊,怎麼能說它膚淺呢?”於是我倆至今膚淺着,為一頓香辣蟹,一雙新靴子,一本好書,一樁趣事,許多的繁難就在我們的談笑間漸漸遠去了。
如今都市段子流行,最崇尚“把日子過成段子”的炳青肚裏自然也有許多,雖然風格獨樹一幟,但無一例外都來源於真實生活:
有一天,她在女兒的桌上發現一張字條,是女兒與同桌調皮男生簽定的一份合約,內容如下:1,上課時不準跟我交頭接耳;2,下課時不許拉我的小辮子……結末是:上述條款如有違反,我就把你的小名兒告訴同學!
一列火車上,一個男人偶然向鄰座女孩提及他結婚15年的太太,便一發不可收拾,這邊廂也好,那旮旯也妙,足足讚美了兩個時辰——要知道,他太太此刻正在數千裡外的家鄉,而他面對的,是個公認的美女。下車時,女孩子終於問出來:“你太太叫什麼名字?”“啊,她叫俊霞。”——炳青慨嘆說:“你不覺得,從此每個女子都想叫俊霞么?”
一個女孩子,在男朋友第一次上門的頭一天,把屋子重新佈置了一番——搞得比從前更亂。男孩子進門后一句話沒說,挽挽袖子就有板有眼地收拾起來。於是女孩子嫁給了那個男孩,幸福10年至今……
今年她成為我的主力作者。她的文字醇厚而清靈,頗受讀者喜愛。有一天她喜滋滋告訴我:“最開心的時候不是拿稿費時,是聽你說一句,寫得好。”想起她每回把稿子E給我,第二天總要打個電話過來,又沒什麼事兒,原來只是為得表揚——真不愧是我的知音。
炳青比我大一點,又比我聰明,在一起時總是我從她處獲益良多——只好多請她吃幾頓香辣蟹了,希望她由此多一點禪意,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