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兩鬢又成霜(自序)
當我用短訊,將為這本書落定的題目:《脂正濃粉正香》,發給我的責任編輯李凌小姐時,很久,她才悶悶回道:太悲傷了吧?
我笑起來:噯,我所深深熱愛着的,這些水晶心肝玻璃身的剔透女子啊!
是的,這題目源自《紅樓夢》開篇,甄士隱所解《好了歌》之一段: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呵呵,如何兩鬢又成霜?
我給這題目從北京逼到麗江,又從麗江逼回北京,胸悶氣短、張口結舌而雙手冰涼,像一隻不知怎麼,就眾目睽睽下昏頭漲腦接了戰書,欲與犀牛決鬥的螞蚱。
這本書,照例是寫給那些——
冰雪聰明而心眼兒夯實;
形態美麗而為了夢想,有時寧肯奔忙到胸噎齒冷,面澀發枯;
一顆心即使寂寞到如風乾的橘、穿堂的風,仍然堅拒空虛與逐流;
說她繁複,而事實天真至深;
方才眼波清明如3歲稚童,倏忽出言勝耄耋哲人;
時而與幸福親昵、融洽到體無完膚,時而又駭懼地以為:幸福,莫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綺美傳說?
……我所深深憐愛着的茫茫都市灧灧女子們的。
我承認,我有一點女性主義傾向,我愛這些且優雅且跌撞、而且跌撞且優雅的女子,恰如愛我的手心、手背、頸項、胸口和心房。當然,我也愛男人,比如愛我的房子、靚衣、雅詩蘭黛、電腦、錢和狗——我總得更好地活下去。這是生命密碼決定的,沒有辦法的事,並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但不好意思,確有親疏遠近。
我絲毫不以為嗜好女性話題就是“題材狹礙”,或“眼光短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當然有着比戀愛、穿衣、飲茶、加薪更加寬廣浩大的事件,比如山崩、海嘯、飢餓、寒冷、戰爭、和平……人類生存殘酷而真實的底限。我們自會為支撐那爿風雨天空盡一份綿薄之力,就像他們為我們一樣,然而什麼籠子養什麼鳥,事實就是:對於從未歷經過地撼山搖的我們,即便傷口不過二指寬,亦是絲絲直直牽疼心頭,我們不為自己打疊精神舔舐、照拂、料理,它就可能一日日發膿、潰爛,使我們無可立錐。
當然,我殷切期望,有朝一日,但凡尺寸小於碗口大的疤,在泱泱都市女子那裏,不過明麗唇邊一個輕倩笑談——這就是我寫這本書的緣起。但實話實說,迄今我也並沒有做到,東走西顧,愛恨交織,欲說還休,不說難受,一個自己與另一個相互殘殺得血肉橫飛……都市女子常犯的癥候,我一個也沒有幸落下。損友常常笑話我:“就像《**都市》裏那個凱瑞,自己光棍一條孑然來去,卻跑去給團團一堂的女人講授什麼釣凱子秘訣!”——但難道不是,煩瑣刁難之間,方才易得真知灼見么,哈!
這本書中的文字,大多是2004年以來,忙碌的本職工作間隙,偶然淘得的一星半點自以為的寶貝,以及不得不發的胸中塊壘,照例是有關男歡女不愛,貪多嚼不爛,且渴望且抗拒,時溫柔時勇敢,永遠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的錯過着,而就是不肯絕望到甘願平凡——與從前作品的不同,或者不過是:不好意思,因為又老了一些,不得已只好又聰慧了一點,嘻嘻。
記得一位大師說過,作家分天才和地才兩種類型,很高興因為我的加入,作家隊伍中又多了另外一種:庸才型。一次一個不小心,給一位損友看見5年前的舊作,十分難得地嚴肅着:“呵這些年你真是,一步一個腳印啊。”
我笑。他說得一點沒有錯,我是從無知、顢頇處來的,並且時下,還在其間兀自掙扎,但你看,不是連資深損友縱不願,都不得不承認我的些微進步了么?
是,我是那種與讀者一同成長起來的作者,從來不曾也無能為力高高在上,我所有的失落、得意、挫折、竊喜……都在我剖心瀝肺的恣情文字中表露無遺,我想,讀者之所以肯耗費寶貴的金錢與時間,來閱讀我的文字,並非我這裏有怎樣的急智華章,而是,彷彿偌大、空茫的人世,忽然相與了一個還好不甚矯情的女朋友,大夥偶爾閑了,釅釅長夜、紅泥小火爐、有一點微醺、《神秘園》的空靈繚繞中,彼此傾吐些你有過什麼傷,我有過怎樣痛,你出過什麼糗,我露過如何乖,而已。
多麼好!無論如何,我們都捱過去了,而居然手足尚在,人贓俱全——以後結了伴,必會捱得更順暢些,不是嗎?
沒錯,我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並沒有回答我自己的設問——可是,在一場螞蚱與犀牛的決鬥中,你以為螞蚱該如何應對呢?
年輕貌美的敏兒在MSN上說,她曾在澳洲的某夜,對着酒店的落地鏡,拔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根白髮,好凄涼。可是再蒼涼,也得繼續活着呀,因為我們哪裏捨得不過完這蒼涼的一生——我正搜腸刮肚堆砌溫婉之辭,她小人家筆鋒一轉,雀躍道:最近我狂迷各種艷麗誇張的耳環哦,記得幫我留意!
呵呵原來,懵懂間接受了犀牛挑戰書的螞蚱,不止我一隻呢。
窗外,太陽很暖,草很綠,花很香。
2005年1月1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