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三部分(64)
周志明停下腳步,簡直聽呆了,“嗬!科長,沒想到你也有這麼多詩人的氣質呢,真的,我過去從來不會想像到這種浪漫的話會從你嘴裏說出來。”
“其實是一時性起,胡思亂想吧,再正經的人也會有胡思亂想的,只不過嘴上不說罷了。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幻想多着呢,干工作多苦多累多危險,都不在乎,可是幹完了,你的勝利,你的成績,你的辛苦,全都隨着案件一起,成了密不可宣的東西封進了檔案,心裏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你是不是也有過?”
“啊,”周志明傻裏傻氣地搖搖頭,“我還真沒想過這麼多,我呢,覺得一個偵查員,總得盡責任吧,人們不了解我們,不了解算了,黨和國家總是了解的,而且我覺得群眾還是挺信任咱們的,不管認識不認識,一聽你是公安局的,馬上就能把信任給你,這就行了,別的,沒想。”
段興玉聽着,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啊——你倒是簡單,你呀,我誇你一句吧,其實,這種簡單才是一個偵查員最可貴的素質呢。”
“算了吧,”周志明直苦笑,“還偵查員素質呢,要憑我的直覺,絕懷疑不到盧援朝身上去。要講素質、講經驗,我還真是弱透了,我呀,傻人就憑着個傻認真,就是這個傻認真,有時候搞極端了也成了缺點了。”
“你還年輕嘛,你沒見着我年輕的時候,比你們現在這批年輕的,還不如呢!”
周志明站住了,看了一眼路邊的公共汽車站牌子,“坐車吧,要不,回去趕不上午飯了。”
“坐吧。”段興玉率先向車站走去,“對了,昨天中午傳達室來電話說有你一封信,我忘記告訴你了,你拿到了嗎?”
“信?”
他終於又站到了這個門前。
那一片碎渣土已經清走了,地面乾淨平整,斑駁發暗的殘雪還留在牆根的背陰處尚未化去,四周靜悄悄的,使人淡淡有種荒涼的感覺。
人去屋空啊。
是吳阿姨給他開的門。
“都在嗎?”
“她爸爸出差了,她媽媽在呢。”吳阿姨像是見到了闊別很久的老熟人,高興地幫他脫大衣。
“您去問問,說我來看看她。”
吳阿姨手裏還抱着大衣就跑進客廳里去了。他獨自站在走廊里,隱約覺出走廊有了點兒什麼變化,哦,電話機從季虹和萌萌的房門中間挪到客廳的門口去了;龔裴文老先生的墨寶旁邊又添了一個鑲着鏡框子的照片,他心裏撲地跳了一下,是萌萌那張扎小辮子的照片,什麼時候給放大了?
客廳的門開了,宋凡懷裏抱着個熱水袋站在門口,後面跟着吳阿姨。
“難為你,還來看看我。”宋凡無力地直了直身子,病態的臉上露出點兒憔悴的笑來。
一剎那間,他只覺得她的樣子很老,很孤單。體諒、憐憫、歉疚,他說不清是用了哪種語氣,吃吃地說了第一句話。
“來看看您,您,您還生我氣呢吧?”
“不,我不生你氣,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該生你的氣。”
這一句話,暖暖的,使他對宋凡的畏懼和前嫌消釋了一大半。
宋凡把他讓進客廳,看到她步態蹣跚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扶她。
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先開口說:“我打聽了,季虹分到市模範監獄去了,是個對外開放的監獄,勞改系統的先進單位,各方面都會很不錯的。過些天她可能就會有信來。”
“啊,我知道了。”宋凡臉上浮上一層感謝的笑容,笑得很艱難,“上午你們公安局有個段副局長來和我談了,你知道他嗎?好像是才提起來的。”
他點點頭,隔了一下,遲疑地問:“萌萌……有信來嗎?”
“有的,來了一封。”宋凡停下來,聲調有點兒打顫,“她,不管我現在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心情,一甩手就走了。過春節,過春節也不回來,我這是幹什麼呀……”她終於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啜泣起來。
“阿姨,”他勸慰地說,“年輕人行事,是喜歡一跺腳圖乾脆的,不過上分校不是壞事,您別太難過。”
“我是知道她的,她是什麼一意孤行的事都能幹得出來的,她連春節都不回來,說要留在那兒看攤兒……她根本不想回來,我死了她也不會管!現在家裏常常就是我一個人,沒有人來管我。”宋凡用手絹擦着浮腫的眼睛,抽着氣,顯得很虛弱。
“我去找她,看她,我們今天放假了,補春節的假。我明天就去,萌萌會想念您的,她懂事。”
這是他早打算好的主意,他一定要去看她,代表自己,也代表宋阿姨和施伯伯。大家是親人,親人是應當互相關心、互相交流的,互不關心和缺乏交流的關係是脆弱的,是難以在共同生活中的各種矛盾里長期維持的。他要去看她,帶去愛的溫暖,也帶去家庭的擁抱,不管她是在總校還是在分校;不管她將來分配到什麼苦地方、窮地方;不管他們會不會成為牛郎織女,他們一定都會找到共同的追求和樂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們會過得很好,很幸福,他們是能夠得到幸福的人!
他離開萌萌家的時候,宋阿姨拉住他的手,她只在三年前他開始和萌萌交朋友的那會兒這樣拉過他的手,“我知道了,你坐監獄是為了我們,你是一個好孩子,你要是能原諒阿姨,就搬回來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