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鹿死誰手 III
這些日段一一行人快馬加鞭,曉行夜宿,已入廣東境內,段一、白飛二人傷勢已痊癒,只可惜無敵天下的“段家一郎”神功已去,等同常人,白飛雙鬢泛白,姿色稍減,更染上咳嗽頑疾,嘗遍百般方法,始終不得其愈。段一等人直走廣州府,沿路打聽一人,此人名叫戴常春,當年曾受段一救命大恩,段一退隱江湖之前,曾與他聯絡,托他在南方深山野林中建一間木屋,以作隱居之用。
眾人幾經打探,終於來到戴府,迎門的正是戴常春。戴常春咋見段一,滿臉歡喜,走上來道:“恩公,我卒之見到你啦!我好鬼掛住你啊!(恩公,我終於見到你了,我好想念你啊!)”他口中說的卻是廣東話。段一皺眉道:“戴老爺,你久居南方,口音改了那是常事,可我初來乍到的,卻又怎能聽得懂?”戴常春使勁拍了拍額頭,赧然笑道:“哎喲,恩公,我真糊塗,竟將這事給忘了!來來來,恩公快入府!“這一句說的卻是北方話了。
眾人相繼入府,大院中數個小孩子正在遊戲,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東首石桌旁邊繡花,家丁婢女往來其間,一片生氣,溫馨盎然。戴常春大聲呼道:“你哋呢班化骨龍,快啲過嚟同恩公請安!(你們這群孩子,快點過來給恩公請安!)”那少女立即放下手上刺繡,帶領那幾個小孩子走到段一面前,齊唰唰的躬身行禮,皆用廣東話道:“恩公好!”原來此間主人戴常春的兒女都在廣東出生長大,雖有個別到過北方遊玩,卻也只會說粵語,全家僅戴常春一人曉得北方話。
段一、白飛相視一笑,心中均想:“這回咱們可都成聾子啦!”戴常春笑道:“恩公勿怪,家裏人只會說廣東話,不會說北方話。”段一道:“不打緊,反正咱們明天便要入山隱居了,不知那屋子一事你安排的如何?”戴常春拍胸口道:“恩公吩咐,我怎敢怠慢?早早便已為恩公準備妥當了,就只差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物事,我待會兒便派下人去辦置。”
一個小女孩忽然說道:“家姐,你做咩面紅啊?(姐姐,你怎麼臉紅了?)”聲音清脆響亮,甜蜜動人,段一等人雖聽不懂她說的甚麼,卻也覺得這小女孩的聲音實在悅耳。戴常春道:“阿晴,你點啊?唔舒服啊?(阿晴,你怎麼了?不舒服嗎?)”那少女滿臉緋紅,低首撫弄衣角,輕聲道:“我冇事。(我沒事。)”戴常春點頭道:“冇事咁就好,你帶啲細佬妹去側廳,順便叫埋你二娘、三娘,你哋今晚就喺側廳食飯,阿爹要喺正廳痛恩公接風洗塵,你哋唔好出嚟打攪,記住聽話啊!(沒事那便好,你帶你的弟弟妹妹到側廳去,順道帶上你二年、三娘,你們今晚便在側廳用晚膳,爹爹要在正廳給恩公接風洗塵,你們不要出來打擾,記住要乖乖的聽話!)”
那少女應道:“喺,阿爹!(是,爹爹!)”轉身帶着幾個小孩子往內堂走去。戴常春道:“恩公,請入正廳,我來替你接風洗塵。”言罷吩咐下人準備筵席。不一刻,雞鴨魚肉便擺滿眾人面前,晚膳共十八道菜,香氣襲人,豐盛之極。廣東人愛吃清鮮嫩脆之菜,其菜清而不淡,鮮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膩,桌上碟碟佳肴皆帶淡淡清香,白飛分娩過後變得口淡,這些菜正合了她的胃口,她一邊品嘗一邊大讚美味。
眾人談笑間,戴常春問及段一退隱之故。段一喟然嘆道:“我已有妻兒,豈可教妻兒隨我四處漂泊流浪,天為被,地為床?”戴常春點頭道:“不錯。”轉而又道:“可是恩公正當意氣風發之時,卻退隱江湖,直教那些窮困之人少了個希望吶。”段一黯然不語,心中想道:“縱然我沒有退隱江湖,我一個廢人又能如何?”轉頭看見白飛滿臉笑容,正在哄孩兒入睡,登時一股暖流湧入心頭:“段一啊段一,就算你練成無敵神功之時,又有甚麼時候似此刻這般幸福?有得必有所失,以彼易此,段一啊段一,你復有何求?”想罷頓時心曠神怡,如釋重負。
他斗然間念起一人,問道:“戴老爺,今日為何不見你那兄弟?”戴常春愴然道:“自那日得恩公相救,我便妻兒老小逃往廣東,投靠我岳父大人,不料途中二弟他染上惡疾,奄奄一息,只怪我無能,救他不得……”言罷淚流滿臉。段一安慰他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戴老爺請節哀順變罷。”戴常春覺得在眾人面前流淚不合禮數,拭去眼淚道:“恩公說的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這一句話我會銘記心中的。日後我多多行善,一來教別人少一些不如意之事,二來也好替二弟積一些陰德。”眾人皆拊掌稱讚他設身處地的替窮困之人着想。
酒過三巡,筵席已散,戴常春吩咐家丁帶段一等人到廂房休息,自己出門親自為段一辦置貨物。,足見其拳拳盛意。段一從包袱中取出一個木盒子,步入庭院,交給容叔,道:“容叔,明日我歸隱之後,你便帶着這些金子離開廣東回鄉下罷。”容叔掂量掂量了一下,盒子裏少說也由五六十兩黃金,那數目足夠十家農人吃上一輩子了。他連忙遞迴去,推辭道:“公子,我曾受你大恩,又怎可再收下這下這些金子?你還是收回罷。再說了,咱們夫妻兩人早便打算追隨公子一輩子,一生伺候公子和夫人,萬死不辭。”說著便要跪下。段一忙扶住他,搔首道:“段一感激容叔你的心意,之時我歸隱深山,求的便是清靜,你還是另尋一處,落地生根罷,這些錢財正好作盤纏。”容叔聽着也覺有理,心想不該打擾公子,點首道:“公子,既然公子喜歡清靜,那明日替公子收拾妥當一切后,咱們夫婦便即離開。只是這些金子,那是說甚麼也不能收下的。”段一又勸了他數遍,但他堅決不取。段一思索片刻,心生一計,道:“容叔,你便當這是我給你的報酬罷。”容叔奇道:“報酬?”段一點頭道:“不錯。我段家祖屋祖墳遠在大同。恐怕日後我亦少到大同去,我想托你替我看守祖屋祖墳,每年的清明重陽為我祭拜祖先,如此你便可帶着這些金子到大同安家,既圓我心愿又圓你心愿,豈不兩全其美?”容叔搔首躊躇片刻,道:“好,我答應公子了!”段一怡然一笑,回房取出文房四寶,畫了一幅地圖,交代清楚祖屋何在,祖墳又何在。二人商議半刻,容叔決定明日隨段一上山打妥當一切后,便即動身前往大同,在段家祖屋祖墳旁邊造一間茅屋,替段一看守一輩子。
聊罷段一轉身回房,一個少女匆匆走來,正是戴常春之女戴晴,她雙頰微暈,道:“公子,阿爹佢喺正廳等你,話有緊要事同你講。(公子,爹爹在正廳等你,說是有要事和你商議。)”段一雖聽不懂她說的甚麼意思,但見她打手勢要自己隨行,便緩緩跟在她身後,走入正廳。
正廳中擺着十數個大木箱,戴常春正站在一旁點數。見到段一進來,戴常春忙迎上去道:“恩公,你來得正是時候。來,你看看,這些都是我精心為恩公你準備的,裏面儘是家常所需之物,請恩公過目。”言罷遞過一張紅帖。段一搖首不接,道:“戴老爺你太客氣啦,我雖是隱居深山,亦不需如此之多啊。我反而另有一事須請你務必幫忙。”戴常春聽到“務必”二字,以為段一有甚麼要緊之事,忙揮手對戴晴道:“阿晴,你快啲返入房訓啦!(阿晴,你快回房安寢罷。)”戴晴施了一個萬福,道:“喺,阿爹。(是,爹爹。)”轉身出去。
戴常春回身道:“恩公請講,只要是恩公的事,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段一湊近他,附耳輕聲道:“我隱居一事,還望戴老爺替我保密。”戴常春初時還以為有甚麼要事,不意卻是此事,登時大感失望,連連點頭道:“是,是,我一定守口如瓶。”段一道:“那便拜託你了,我先回去休息了。”戴常春送走段一,又重點數了一遍貨物,這才安心歸房就寢。
次日戴常春起了個大清早,收拾好行李,吩咐家丁伺候段一等人用過早飯,便即準備出門入山。戴晴道:“阿爹,我跟埋去幫手好唔好?我嘟想報答一下恩公的恩情。(爹爹,我也同去幫忙好嗎?我也想報答恩公的恩情。)”戴常春見她重情重義,便允了她,當下揮手示意眾家丁搬運行李,向深山進發,段一等人緊隨其後,一行人穿街過巷,走向高山。
那座山極其偏僻,山路崎嶇不平,九曲十八彎,一行人走過三個時辰后,終於來到木屋門前。戴常春叮囑家丁打掃清潔,容嫂自行入房整理被鋪衣物,容叔扛起一把斧頭入林伐木砍柴。段一坐在廳中東首與戴常春談天說地,白飛站立其旁與懷中孩兒嬉戲,母子二人不時發出咯咯笑聲。戴晴則拿着一塊抹布在廳中東擦擦西抹抹的,心不在焉,頻頻回首向段一看上幾眼,便即滿臉通紅,低首痴迷,時而又輕輕嘆息,不知她在胡思亂想甚麼。
到得隅中,時分,一切皆打點妥當,容叔容嫂與段一夫妻辭別,啟程前往大同,戴常春亦帶着眾家丁下山歸去。段一望着眾人離去的背影,心中嘆息:“外面花花世界繁華熱鬧,我卻要在這深山中隱居了。”不由暗叫一聲“可惜”,想起昔日快意恩仇的情景,又是悵然:“不知往後日子如何?”
他轉身入屋,見白飛與孩兒正朝自己眼笑眉飛,登時心花怒放,恍然大悟:“得妻兒如此,夫復何求?段一啊段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莫要再念着外面的世界了,日後便在此間盡享天倫之樂罷!”想罷上前抱住白飛和孩子,一家人嘻嘻哈哈,喜氣洋洋。
山腰上一個紅色身影閃動,正是戴晴,她快步奔到木屋門外,探頭往屋裏看,見段一正好望着自己,臉上又是一陣火熱,連忙縮頭躲在門后。段一心中奇怪:“怎麼她又回來了?”
半響過去,戴晴終於走到窗下,叫了一聲:“公子!我有事同你講。(公子!我有事對你說。)”她怕自己的廣東話段一聽不懂,便揮手招呼他出來。段一莫名其妙,走出屋子問道:“你有甚麼事嗎?”戴晴扭扭妮妮的道:“公子,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句話想同你講,但是一直嘟唔敢講,今日我怕我如果再唔講,以後就冇機會講啦,其實……(公子,自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有一句話想對你說,但卻一直也不敢說出口,今日我恐怕再不說出來,日後便再無機會說了,其實……)”半響過去她仍無下文,段一雖聽不懂她說的甚麼,但見她神情怪異,口邊一句“你在說甚麼啊?”便吞下肚子了。
忽地戴晴深吸一口氣,仰頭望着段一,大聲叫道:“我好鐘意你啊!(我很喜歡你啊!)”此言甫畢,她立即轉身拔腿奔下山去,片刻不停,一路快奔。段一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爽然若失,回想起她方才目光中似含愛慕之情,心下驚疑:“莫非她竟對我生了情意?”
原來段一當年搭救戴家之時,戴晴已與段一有過一面之緣,當其時段一是英俊瀟洒的少俠,戴晴則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那時戴晴已對段一暗許芳心,欲以身相許報答恩情,不過戴晴羞澀靦腆,段一又匆匆離去,致使一人在北,一人在南,戴晴日日單思受情苦煎熬。日前戴常春替戴晴定下一門親事,已擇好良辰吉日,送過聘禮,戴晴亦決心忘記段一,做一個賢妻良母。萬事俱備,就等大喜之日來臨,不料此時段一歸隱南方,戴晴一見段一,昔日濃濃情意登時湧上,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怦怦亂跳,欲一表愛意,卻生起靦腆之情,畏縮不前,心中只一個念頭:“他來了,他來了,我不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但她究竟是知書達理,知道自己實已無望與心愛之人結為連理,便只想多看他幾眼。於是她跟隨眾人翻山越嶺的來到木屋,亦不過為了如此。可是白飛美艷無雙,她不禁自慚形穢。木屋中她又見段一夫妻琴瑟和諧,其樂融融,心中當真既是歡喜亦是悲傷,腦子不斷閃着一個念頭:“既然佢已經娶妻生子,我亦嘟已經定下婚約,上天又何必比我再見返佢?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段郎啊段郎,就算你心入邊冇我,我亦嘟會愛你一生一世!(既然他已經娶妻生子,我也已經定下婚約,老天又何苦讓我再見到他?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段郎啊段郎,即使你心中無我,我也會愛你一生一世!)”於是待眾人下山後,她悄悄溜回木屋,鼓足勇氣向段一表明心意,雖然自己明知段一聽不懂,但只求放下心中巨石,安心嫁人。
白飛走過來問道:“她都跟你說了些甚麼啊?”段一回過神來,搖首苦笑道:“我一句也聽不懂啊!”白飛莞爾一笑,倚在他肩上,道:“是么,那她又何必說呢?”段一不答,從她手中接過孩子高高舉起,那孩子在半空之中咯咯大笑,四處張望,很是好奇。白飛道:“乖孩兒,從今日起咱們便可以過上安穩的日子啦!你剛剛生下來便險遭大難,一定受驚了,來,娘給你一塊玉佩定驚。”言罷解下胸前玉佩,戴在孩子身上,那玉通體晶瑩剔透,遠看宛如一泓清水,上面赫然雕刻着一個“白”字,正是白家世代相傳的古玉無暇。
段一道:“飛兒,這幾日你我忙於調養休息,我還未問你,當日你在九江府外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白飛淡然一笑,道:“也沒甚麼大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說也罷。”她口上雖是這麼說,但還是將當日遇難一事略略說了一遍。段一將她緊摟在懷中,柔聲道:“飛兒,你受苦啦。”轉而又憫然道:“我只怕龍賊又失一子,大發雷霆,廣散人手來找尋咱們,那時你我便都在劫難逃了。”白飛卻笑道:“與你共度患難,我是甘之如飴。”頓了一頓,續道:”龍賊固然不會輕易罷手,可是此處荒山野嶺的,龍賊又怎知你我歸隱在這?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咱們的小一飛不說,還有那戴常春不說,便天一切大吉啦!”段一沉吟道:“我已曾吩咐他不要說出去了,依我看來,以戴老爺的為人,他應該會守口如瓶的。”白飛親了親孩子,又親了親段一,笑道:“那便沒事啦!”三人擁抱一起,共賞綠林紅花,嵐煙飄渺。
果然不出段一所料,龍天因小兒子夭折,白飛逃過一劫一事而沖冠髮怒,全力追尋段家下落,揚言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勢要將段一千刀萬剮。然段一闔家隱居偏僻之地,龍天多年苦苦追尋徒然無功,又公務纏身,只好暫且擱置不理,後來納妾生子,喜極之下,殺子一事亦日漸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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