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啟耕大典
皇上呀,您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嗎!想這解大才子自小有神童美譽,十八歲鄉試中解元,十九歲和哥哥解綸、妹夫黃金華同榜高中,一門三進士那是何等的風光。レ思路客レ洪武時仕途沉淪姑且不說,好不容等到皇上想起來親自召見,不等大才子把準備好的治國方略述說一番,隨口安排一個低賤活計就急匆匆到御花園陪美女看菊花,您讓大才子情何以堪!
泄了氣的解縉在馬上恭敬的回答:“回稟皇上,宋人沈括髮明的活字印刷術到現在記錄不多,況且很多都已經遺失不可查找。現在坊間使用的大多是雕版印刷術,活字印刷主要是給落魄文士、粗鄙百姓印刷一些文集黃曆,難登大雅之堂。皇上若是要印刷經史文集、佛經道經可以交給朝廷印刷坊或者京城幾家老字號印刷坊,他們雕版jing細,印刷質量可靠,一定能讓皇上滿意。”
朱允炆聽完,知道解縉沒有把活字印刷當一回事,整個人陷入仕途無望的哀怨之中,像他這種讀四書五經的才子文人,在骨子裏就不重視或者瞧不起那些底層作坊。可是,活字印刷這種技術的價值,就是一百個解縉也比不上。最可恨的就是這些自詡高貴的儒士書生,特別是那些沾沾自喜出自書香門第的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吃米穿綢還瞧不起那些底層農人織娘。對於技術的革新和改良,從來是固執的抗拒、否定和打擊。
朱允炆也不想給解縉說活字印刷術對於社會發展的重要意義,就算說了解縉未必能理解。朱允炆就粗暴的、冷麵厲語的對解縉說:“解縉,你是洪武朝有名大才子,朕也有所耳聞。你所奏《太平十策》朕也曾讀過,可謂見識不凡。故而針對你抱有厚望,不過不是在官場仕途。朕寄予希望的地方,你若努力,千百年後就算朕的功業也難以望你項背。你若拖延慢待此事,那麼以後就寄身勾欄,做一個白衣卿相。”說罷不等解縉反應,窗帘一落,不再看解縉一眼。爾後從車內再次傳出話語:“等朕騰出時間,再來問你,你還有時間。”
解縉勒馬停步,獃獃的看着皇上車架平穩遠去,無望、希望、絕望都是皇上給他的未來,仕途官場的無望,歷史功業超越帝王的希望,不學畢昇就學柳永的絕望,這就是皇上給他的現在和將來。
金吾衛不理髮呆發痴的解縉,隊伍一緊把解縉擠到路邊,護衛皇上的鹵薄儀仗、輦車鑾駕繼續前進。解縉像丟了魂一樣,隨着人流走到大典場所,耳聽奏樂聲起,啟耕大典正式開始。
朱允炆神情肅穆,心裏卻叫苦連天,渾身的不自在。頭戴冕冠,眼前十二條五彩玉石串成的旒絲晃來晃去,晃得朱允炆腦袋都有點發暈,朱、白、蒼、黃、玄的彩玉,相互撞擊,近距離看彩虹絕對是最大的折磨。身上穿着金龍袞服,闊袖垂下三尺多長,裡外穿着好幾層,怎麼都覺得彆扭。可是不管頭上冕冠多麼重,身上袞服多麼彆扭,都得忍着。這是祭祀重典,還是在大明臣民面前,萬萬不可馬虎。
祭祀樂起,編鐘、號角、皮鼓、絲竹等樂器之聲相和,朱允炆只聽出肅穆和莊重,感覺不到一點美感,還沒有鳳凰傳奇聽着帶勁。
大典由太常寺寺卿鄒潤主持,禮部尚書陳迪宣讀祭文,等到‘伏惟尚饗’以後,朱允炆焚紙祭天,灑酒敬地,帶領群臣行叩拜大禮,如此就完成祭天地祈豐年的儀式。
啟耕大典第二個環節就是皇帝親自扶犁啟耕,大典所在地早已經圍好一片土地,兩頭棗紅sè犍牛頭上掛着紅綢大花,安靜的站在那裏擺尾反芻,身上已經套好繩索耕具,前方一位老農用手拉着犍牛韁繩。一柄嶄新曲木犁插在土地zhongyāng,就等着皇帝扶犁啟耕。
朱允炆換上常服,走到曲木犁旁邊,右手抓住犁柄,依照浮現在腦海中他兒時看到父親扶犁耕田的樣子,左手鞭子在空中揚起,兩頭犍牛溫順的曳動木犁,在土地上拉出深深的溝渠,泥土的清香鑽進朱允炆的鼻腔,那種久違的熟悉感如此親切,泥土裏被犁鏵鏟斷的蚯蚓痛苦的扭動,蚯蚓的痛苦傳達給農人的卻是肥沃的信號。
曲木犁技術在西漢年間就被國人使用,在老師的歷史課堂上,那是中國先進生產力的證明,可是身為農家子弟的前世朱允炆一直有一個疑惑,兩千年,漫漫兩千年,桑海巨變朝代更替,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被中國農民使用,在稍前的艱苦時期,耕牛還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老師驕傲的時候可曾有緩慢改變的羞愧。
朱允炆非常順利的扶犁驅牛耕田幾個來回,這種象徵意義的啟耕儀式就算完成。陳迪老臉如花準備宣佈結束的時候,被朱允炆制止。朱允炆一揮手,大太監吳亮指揮兩個雜役宮人從車裏抬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小心的放在田地里就悄悄的後退。
朱允炆滿臉戲謔的問卓敬、陳迪:“你們二位飽讀詩書,通古曉今,可知道那是何物?”
大明兩位重臣,走到那個奇怪物件跟前,繞着那東西看了又看。那個物件結構非常簡單,一根橫放的二尺長碗口粗細的木頭,上邊固定兩根豎木,橫木的前頭用繩索固定一面曲面鐵鏵,這一部分非常像曲木犁的底部結構。不過特別的是,那兩根豎木之上,安裝一根手臂粗六尺長短的斜木,斜木和豎木連接部分採用卯榫結構,後邊低前邊高,讓斜木和底部的橫木形成一個夾角。豎木卯頭穿過斜木,上下都用木楔固定夾死,那些木楔可以拆卸,應該是用來調整斜木和底部橫木的角度。斜木的末端再用卯榫結構固定一根一尺長橫木,那根短橫木和斜木粗細差不多,是一個手把,手把安裝的高度抵達人的胸部和腹部之間。
這物件結構造型簡單,可是卓敬、陳迪確定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就連周圍來參加啟耕大典的大臣,不管曾經是寒門還是權貴,都沒有見過,看着皇帝考兩位大臣,都在一旁嗡嗡的交頭私語,誰也說不出來這個物件是幹什麼用的。
卓敬、陳迪回到朱允炆身邊,陳迪訕訕的說道:“回稟皇上,臣孤陋寡聞,不認識這是何物。”
“你不認識呀,那卓敬,你認識嗎?”
卓敬也是臉上露出尷尬神情,如實回答:“回皇上,臣也不認識。可是,臣看此物,和曲木犁有點相似,可是又有很多不同。若說它可以耕田,沒有地方讓耕牛連接耕具。若說不是耕具,卻裝有一面曲面鐵鏵。臣沒有看懂,請皇上賜教。”
“沒有看懂就繼續看,吳亮,讓人給各位臣工演示一番。”
吳亮答應一聲,讓剛才搬運東西的雜役宮人走到田地里。那位雜役宮人長的甚為壯實,他雙手緊緊抓住末梢的把手,雙腿一前一後,腰身猛一用力,曲面鐵鏵就鑽進土裏,那個宮人一步一步的後退,用雙臂拉着那物件緩慢前行,田地里如同剛才雙牛耕田一樣,把泥土都翻過來。
眾位大臣驚奇的看着那位一個人耕田的宮人,一個個眼睛掙得大大滴,嘴裏不由的發出一聲又一聲的讚歎。圍觀的官員中,不乏一些來自底層寒門,他們看到這種耕田方式,怎麼會看不出這種工具的價值。
這個時代,莊稼單產很低,一畝地年產小麥一石,大約就是一百斤,戲文小說中五口之家薄田五畝聊以餬口的說法根本不靠譜。為了維生納稅,農民只能耕種更多的土地,可是耕地面積增大,沒有耕牛使用,種地就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情。
可是飼養耕牛耗心費力,也不是一般農家可以擔負。這種生產力低下和擴大耕地之間的矛盾數代王朝都沒有解決,只能使用王權採取強力粗暴的方式興農抑商,首要任務解決人的吃飯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發展的緩慢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耕牛,或者說是沒有更好的耕作工具。
朱允炆沒有理會其他臣子的驚訝私語,再問卓敬、陳迪:“看過宮人演示以後,覺得如何?”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陳迪搖頭晃腦滿嘴讚歎。
卓敬也是滿臉驚喜,回答道:“皇上天縱奇才,睿智絕倫,實乃我大明之福。以臣觀之,這個工具耕田,速度可以達到牛耕的一半,深度可以達到牛耕的七成,雖然略有不及,不過可以讓沒有耕牛的農戶極大提高耕種速度,不知皇上把這種工具稱作什麼名字。”
“朕把這種農具稱為單人直木犁,卓敬,你剛才的比較很合理,不過還不夠。曲木犁耕地時吃土太深,非常沉重,非牛馬之力不行。朕曾經聽聞,沒有耕牛的農戶使用曲木犁種田,一人扶犁兩個健壯小夥子以人力代替耕牛,一個早上最多耕田半畝,成績不足牛耕的三成。而直木犁吃土較淺,耕出的田地可以適合莊稼播種成長,用力較小,就算農家一位強壯婦人,也能拉犁耕地。若是三人三把直木犁,三人成績可以抵得上兩頭牛的效果。”
改良工具,犧牲耕田深度來極大提升速度,這是一種詭異的進步。表面上拋棄畜力是發展的倒退,可是提升速度、提升效率,免去農家長期飼養耕牛的成本風險,綜合比較而言,絕對是一種進步。
朱允炆把父親的判斷在一個陌生的時代說出,心裏也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懊惱。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千千萬萬的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屁股撅着累一生,他們鑄就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石,可是有誰會憐惜他們存在的價值,古時君王、後世官僚都不曾有過。農人之悲,只有那萬古長存的土地無言的記住並給予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