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城市窨井(3)
我站在井邊忽然聽到了音樂的聲音,我很快就發現井邊遺留着一隻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音樂正從手機里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我在彎腰撿起手機時,頭痛讓我眼前一黑,差點摔倒。
我還站在時尚女孩的背後,我的耳中沒有音樂聲,手裏也沒有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我想到那一定是頭痛讓我引起的幻覺,可幻覺怎麼會那麼清晰真實?而且,我想起我真的曾經有過一隻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
林燕從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它,那是她襲擊我的又一個原因。
於是,我便相信了,在曾經的某個時候,我真的曾將一具屍體投到窨井裏去,那應該是個男人,他並沒有拋棄深愛他的女人,只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跟那女人說上任何一句話。
——我殺死了他。
時尚女孩仍然在嘔吐,她的整個腦袋幾乎都懸空在窨井的上方。我的身體變得僵硬,神情變得冷漠,我往前再邁近一步的時候,雙手已經搭在了時尚女孩的肩頭。
時尚女孩忽然回過身來,嘴角還殘留着穢物,眼裏還留着淚珠,但她卻輕輕沖我笑了笑。
“我是不是很沒用,喝了點酒就醉成這樣。”
我怔住了,那手撫在她的肩上,卻軟綿綿的施不出一點勁道。
後來,我屏氣凝息,驀然後退幾步,滿臉都是驚恐,像面對一個可以勾魂奪魄的鬼魅。我嘴裏呢喃了些什麼,並且淚流滿面。時尚女孩吃驚地看着我,一些話語還沒從她嘴裏湧出,我已經轉身撒腿狂奔。
我一定要遠離時尚女孩,我一定要遠離這座傷痕纍纍的城市。
那些夜裏遊盪的東西,它們盤距在我的身體內,佔據着我的大腦。我要帶着它們投進火焰,我要去水底尋找我的母親。
我要把自己沉入十八層地獄,讓我,和我身體裏的東西從此萬劫不復。
那天晚上,我在書房裏坐了一夜。我不知道這中間我是否睡着過,但卻清晰地記得窗外的黑夜怎樣一點點被曙光驅散。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並排擺放着兩張照片,林燕和一個男人在照片里笑得很甜蜜。所有跟他們有關的記憶這時紛至沓來,我記起我真的見過那個男人,我還記得他的身體很沉,我需要全力才能將他抱起來。窨井裏傳來沉悶的響聲,濺起的水花還落到了我的臉上。
我相信這世上沒有人會知道他去了哪裏,即使有一天,人們在窨井裏發現他的屍體——那肯定已經不能稱為屍體,而應該是一些殘缺的骨骼——也不會想到,他會是我的前任房客。這城市裏的死亡也許隨時都在發生,因為它在我們的視線之外,所以我們才能生活得如此平靜。
我用火機點燃了那兩張照片,林燕與男人的面孔在火焰里先是變得猙獰,接着便很快消失不見了。
這樣,我便與他們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現在身處泰國一個海島的海濱酒店裏,每天靠回憶來打發時間。也許是因為空氣與海風的原因,我的頭疼症在這裏好了許多,很多遺失的記憶,此時已經不需要頭疼時的幻覺來把它喚醒。
我像個長睡的人忽然醒來,發現自己的倉庫里堆滿了物品,每一件我都要仔細辨認,並且慢慢品味。
人的一生也許就像一間倉庫,當有一天你發現倉庫里已經被經歷堆滿,那麼,你便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那時,死亡這一不散的陰影,便會悄然佔據你的整個身心。
其實有什麼好恐懼的呢,人的生命,不過是朝着死亡不斷邁進的過程。
我們都活在路上,路的終點是個叫做死亡的村落。
我慶幸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刻,能有這樣一些靜謐的時間來細細梳理遺失的記憶。我選擇了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記錄這些回憶。
我用煙頭在自己的胳膊上燙下一個個疤點。
這種記錄方式當然不是我的原創,我只不過模仿一個削瘦的年輕人生命最後一刻的行為。他出現在我的身邊時還帶着一張羊皮,他像個虔誠的教徒,不厭其煩地向我訴說著他這一生里所有的罪惡。
我不是神父或者牧師,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全能的上帝或者神仙。但我那一刻,卻為那年輕人的敘述而感到了某種震撼。
那年輕人到後來氣息已經很微弱了,但他還是堅持每說完一樁罪惡,便要用燒着的炭火在羊皮上燙出一個小洞。
我已經記不清那張羊皮上究竟被燙出了多少個小洞,它是那年輕人奔赴天國的告解書,在他死後,便要隨着他生命的消逝而灰飛煙滅。
我不知道罪行原來也可以這樣來救贖。
那個年輕人註定上不了天堂,但我還是按照他的意願,在他死後,將那張記錄他罪惡的羊皮與他的軀體一道火化。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也能有一場大火,我要用它們,來照亮我生命的最後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