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悼二梁(1)
我相信,就人類自身而言,生命中總有一些神秘的東西是難以破譯的。但是能感覺到,這感覺有時強化了你對生命力量的追蹤。
像是相約在同一個季節,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有“梁庄二梁兄弟”之稱的梁斌和梁黃胄先生先後離去,真讓人難以琢磨這生前死後的種種情結。種種巧合讓我更加堅信,同樣屬於自然的人的生命,一定存在着某種感應,某種呼喚,某種戀戀不捨的牽挂。
梁斌先生的《紅旗譜》、《播火記》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紅色讀本。上大學的時候,當代文學的重點書目中就有梁斌的這兩部名著。而對於黃胄先生的最初了解源自“文革”後期批黑畫,批他筆下無比蒼勁沉凝的駱駝,以及這之後送給鐵托的“鷹”,送給日本天皇的“驢”,這些傳世之作全是出自黃胄先生病殘的手筆。
我先是在天津日報社總編輯辦公室看到為賀《天津日報》創刊35周年二梁合畫的《蕉下客》,上題梁斌畫蕉,黃胄畫雞。這幅水墨國畫因芭蕉肥碩、雛雞茸茸,很可愛,也很引人注目。因此知道了文壇畫壇,梁斌、黃胄原是河北蠡縣同族兄弟。後來又有了在北京美術館舉辦的“梁庄二梁兄弟畫展”的轟動。再後來我還知道了黃胄先生竟是我們老總編魯思同志西安時的少年同學,知道了少年黃胄便很愛為班裏同學畫一種名為炭精畫的肖像畫。於是我便近水樓台,得以和這兩位好老頭有許多親切的交往,感受了許多人生的教誨和長輩的愛護。
在我們的印象里二梁的確有許多相像的地方。都有北方人壯實的身材、嘹亮的嗓門、充滿智慧的幽默,都很直率又都很平易。而相比之下,梁斌的晚年更多了自然和天真。梁斌先生是眯着眼聽,眯着眼笑,眯着眼笑談往事的。田間同志去世的時候,梁老曾講起他們在幹校牛棚共同生活的痛苦經歷,但一個雞蛋的故事又令老人嘴角重現那種近乎孩子的微笑。那是“文革”時期,梁斌夫人下鄉看望梁老,在村邊買了二十多個雞蛋,那時的雞蛋對於牛棚中的田間和梁斌來講無異於一頓聖餐。於是他們在地里挖坑燃火,支鍋煮蛋,田間、梁斌每人一口氣竟吃了十個雞蛋,創下了紀錄。以梁老的回憶和評說,這每人十個雞蛋的“膽量”和“蛋量”都可以成為“文革”文壇的重要掌故。梁斌就是這樣眯着眼睛講他的往事,講那些有血也有火的歲月,淚中有笑,苦中有樂,講述之後常常會將碩大的頭往舊沙發上一靠。如若夏天,還要象徵性地輕搖他的大芭蕉蒲扇,讓自己沉浸在追憶往事的涼爽和輕鬆中。
黃胄也純真,也自然,但與梁斌相比,也許由於境遇不同,坎坷太多,又久居京城,接人待物,談天說地,幽默里總含着一種被生活磨礪已久的深刻。輕鬆時他的目光中也總有一種灼灼逼人的冷峻;而暢懷大笑的時候,又有了太多曾經滄海的豁達和大度。尤其是黃胄的幽默是被坎坷和智慧磨洗得閃着金屬般明快光澤的那種幽默。他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語錄,而且常常是恰到好處,一針見血,立竿見影。大笑之後,品味再三,既能體會到黃胄先生“文革”時的痛苦經歷,又能感到黃胄先生的這種幽默其實飽含着許多對現實生活的評價和批評。以我的交往和感覺,梁斌先生是背着手,倒拿蒲扇,完全一副風雨之後無所謂擁有的表情;而黃胄先生則是拄着拐杖,目光炯炯,絕不謝幕,絕不服輸,人情練達,胸有千軍,是拿着畫筆和電話譜寫未來的。晚年的梁斌更像個童話家?熏而黃胄則更像一個不能自拔的哲理詩人。在人生的黃昏里,梁斌可以久久地沉浸在幾十年崢嶸歲月的回憶中,過去的刀光劍影、一路風塵會化為老人一臉純真的笑容;黃胄卻會常常忘記以往歲月銘刻在身體上和心靈里的傷痕痛苦,他是以一種搏擊的姿態,一種必攻不守的心理優勢完成他最後的人生跋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