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祭(2)

書祭(2)

那是一個黃昏。

同院的小妹偷偷地將她父親藏在床下的《水滸》借給我。小妹顯出超乎尋常的緊張,告訴我:“有毒的!快看!”戰戰兢兢,半生不熟,“地下黨”般地讀完這本“有毒”的《水滸》。我簡直無法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讓人着迷的書。

於是,我真的上了“毒”癮,開始想盡辦法傳書、借書。我有了兩個年長的書友,一個是中學數學老師,一個是磚廠工人。我將從同學那裏用煙標、彈球換來的舊書和他們傳換。這種傳換周轉極快,有時一周幾次。

記得我借到了一本《牛虻》。借書的同學告我這是專寫“流氓”的,明天一定要還。於是,家人睡去的時候,我一目十行地偷讀,沒想到,讀至**,我竟泣不成聲。

母親先被驚醒了。

“你中毒了!”母親吃驚地盯着我,那時母親相信電台里的一切宣傳。父母全是極本分的人,他們最擔心兒子學壞。就是從夜讀《牛虻》開始,父母對我讀書有所警惕,有所限制了。

終於出事了。

那是我從同學家裏偷借出一本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看后,我迅速以此為籌碼,傳換了幾本蘇聯小說。不料,轉天夜裏3點多鐘,急促的敲門聲將全家驚醒。借書的同學哭着索要《我的前半生》。他是背着父親將書借出的。這位同學自然挨了責打,深夜上門索書,他的父親就在身後等着。

整整跑了半夜,我才將《我的前半生》追回,我也因此挨了父親的打,很重。

那是十分驚恐的一夜。

我是因書挨打之後,再一次深深地體會到那種默默無言的父愛的。作為普通工人的父親究竟是如何搞到一張借書證的,而且是一張“內部借書證”,這裏想了多少辦法,費了多少周折,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會忘記那個細雨霏霏的下午,父親興沖沖領着我到河北區紅光中學圖書室,為我借了兩本豎排的《魯迅選集》。

至今我仍記着父親的笑。那是父親臉上很難見到的幸福的笑。那是看到我的笑之後,父親才笑的。

那條長長的借書路,我已記不得和父親走了多少回。走着去走着回,從不坐車,很累,也很幸福。

儘管可借的書十分有限,儘管每次借書全要父親陪着,但我畢竟有了一個書證,而這書證並不是一個普通工人的孩子應該得到的。

借書證我用了兩年。那是我最快樂的兩年,我想那也是父親最快樂的兩年吧。

父親病倒了。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去北站鐵路醫院看望住院的父親。經過北站書店的時候,我又忍不住鑽了進去。書店老闆是個很讓人感到親切儒雅的老人。因為以前父親常帶我到這個小書店買書,他便認識了我。

我一眼就看到空空蕩蕩的架眼上有一本讓我產生金碧輝煌感覺的精裝書:費·梅林的《馬克思傳》!硬殼封面,乳白的底色,黑色的書脊,襯着燙金的書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書,一時間我只是怔怔地捧着書。書店老闆笑呵呵地對我說:“讓你爸爸給你買一本吧!”

定價兩塊三,這個價錢是我當時的家境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何況父親又病重住院。我慢慢地將書退了回去,謝了老闆,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書店!

我的眼裏一定有淚,或者一定有隱藏不住的苦楚。

否則,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是不會追問我的。我那時極不懂事,我終於忍不住講了那本書,講了我所見過的輝煌,講了我的渴望。

沉默了一會兒,父親無聲地笑了,然後從枕下翻出兩張醫院的菜票,讓我退掉一塊五毛錢,並告訴我家中箱子裏還有一個存摺,那上面的幾十元錢早已在年前取出貼補家中急用了,只剩下一塊錢,作為保留存摺的底兒,作為以後日子好了還能再存些錢的希望。

父親躺在病床上說:“你快取了那一塊錢,湊上買了,會賣完的!”

我退了父親一塊五毛錢飯票,一口氣跑回家,取出那一塊“底兒”錢,當天下午便買了那本《馬克思傳》!回到家我不停地翻看,一遍又一遍,不讀一個字,只是一頁頁翻着,靜聽翻動書頁的響聲,我完全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之中,全忘了病重住院的父親甚至連丙菜也不能吃了!

現在那本精裝的《馬克思傳》仍然擺在我寬大的書櫃裏,儘管原有的那種氣派、輝煌早被後來者比得黯然失色了,但每當看到它,我的心頭總是掠過一絲苦澀,我總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那慈祥的笑容。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曾想讓這本書陪送父親的亡靈,幾經猶豫我還是留下了。

我想這本書應該是父親留給我的紀念。紀念着一種艱難一種愛!

那個蒼白的時代過去了,它剝奪了我們這一代人許多,但卻留給了我那樣難以忘懷的父愛;我因此而擁有一份永遠不會褪色的感情。而那深深的父愛,又讓我始終懷抱着一個似乎很久遠的書夢。

正是因為有了這沉甸甸的書夢壓在心頭,才使我難以為其他的書再度激動!

不只是為了那片難以償還的父愛之情,同時也為我的民族的目光不再貼上封條而祈禱,於是便有《書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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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星散文隨筆集:歷史的從容讓我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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