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為“南京大屠殺”證言
1987年7月7日,我就“南京事件”會見記者,並公開了戰場記錄。此事一方面得到了全國贊同,另一方面也招致猛烈的非難和攻擊。我收到大量的非難電話及信件(約70封)。非難攻擊者都是匿名的,無論如何查詢都是冒名的人,寫信人用的也是假名字。我公開了住所姓名,在電視上露面,但為什麼這些人卻隱姓埋名呢?還有,那些自稱為“赤報隊”、“愛國青年聯合會”的人對我的恐嚇更甚於其他人。
每天從早到晚,我不斷受到電話攻擊,非難和謾罵,妻子嚇得戰戰兢兢的。我倒不害怕,且逐一回答說明。聽到過我說明的人幾乎都表示理解。但是,我對匿名者並沒有做反駁和說明。
另外,有些人雖然沒有給我直接來電話或寫信,可意見與匿名者相同,其中,不乏卑劣之輩,認為我得了多少錢什麼的,因此,我想對此作出回答。我國的文化是從中國傳來的,我想這是我要說的原點(出發點)。中國是文化的先驅,日本人的思想、哲學大都來自於東洋史東洋史:東洋一詞有多種含義。①指亞洲,②指東亞、東南亞地區。在日本戰前,東洋史習慣上主要指中國史。東洋史與日本人的文化密不可分。按理說,應該沒有人不希望日中友好,並在將來與中國共同繁榮、發展。倘若一個鄰居闖入自己家的宅院,蠻橫地說:你家的宅院太寬敞了,給我十坪,並強行用暴力奪走,那麼,被強奪的人會怎麼想?又會怎麼行動呢?如果站在被拳腳相加,被暴力侵害宅院者的立場上來考慮的話,日中戰爭的是非曲直即便是孩子也能夠理解。
真正的友好來自於真實。隱瞞事實,文過飾非,作出誠實、善意的樣子,兩手作揖,強露笑臉並不能產生真正的友好。反之,即使自虐性的暴露也不能說是真實,那毋寧說是偽善的充滿惡意的。我們決不是自虐性地為了暴露日軍的壞事、惡行、屠殺而會見記者的。誰是這種惡的始作俑者?責任應由誰負?找出惡的根源,進而反省,希望不再重犯錯誤,不正是日中友好的基礎嗎?我們本着這一想法會見了記者。
如果僅僅是暴露舊惡的話,並沒有什麼意義,甚至是有害的。在中國方面,日軍屠殺俘虜的事實早已調查得清清楚楚,即使我們幾個閉口不言也是隱瞞不了的。
這次屠殺是誰指使的?為什麼?就是狂妄的陸軍!不加入有關對待俘虜的日內瓦國際公約,正是基於“不當活俘虜”這種陸軍的精神主義,因此認為殺死俘虜的敵兵是理所當然的。不加入國際公約(即不受國際公約的約束)、對俘虜的待遇漠不關心的,正是“陸軍教”的將軍們。是他們讓善良的士兵扭曲了本性。“陸軍教”策劃了愚蠢的戰爭,卻讓善良的父老兄弟像露水一樣消失在戰場。死去戰友們還以為是為了正義為了國家而犧牲的。
人在被置於極限狀態下就會產生異常心理而變態。不知死神哪一瞬間降臨,在這種生死極限的心理狀態下的所作所為是不應被譴責的。那麼,應該被譴責的是什麼?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何在?必須嚴厲追究!我們三人向與會的各位記者呼籲。
非難和攻擊我的匿名者說我是“褻瀆英靈的傢伙”、“把戰歿者看作是無謂犧牲的傢伙”。
果然是那樣嗎?諸位的父老兄弟戰死沙場總有所求吧!不就是企盼骨肉至親不再奔赴戰場嗎?不就是希望日中不再戰,永遠友好下去嗎?比起流於形式去參拜九段(靖國神社)來,不是更應該在每個人的心裏為發誓不再戰而祈禱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戰死的人不過是戰敗的無意義的犧牲品,那不正是死得毫無價值嗎?日本戰敗后,一位受降的中國軍官公開對我們說:“我當過日軍的俘虜,在南京下關曾遭日軍屠殺,我在被槍殺的戰友們的屍體中裝死,趁着夜色悄悄逃生才活了下來。一想起那時的事就悲憤不已。今天,真想槍斃了你們這些俘虜,但是奉上峰‘以德報怨’之命,放你們一條生路”。他的話義正詞嚴。我得以活命,沒齒不忘。大江日夜悠悠,流水不息,不爭先後。中國人民就是以這種大度風範寬大地對待我們的。
我們並不怯懦。我認為真正的友好來自彼此的真心相待。日本人倡導的所謂赤心、真心、誠心究竟是什麼?我認為,想要隱瞞不能隱瞞的事實,這種怯懦卑劣有害於和平和友好。匿名者們!不是中國軍隊侵略了日本,而是日本軍隊侵略了中國!如果忘記了這個原點,那麼所有的觀點都是荒謬的。這個原點是考慮問題的根本。(原稿載於《朝日新聞》1987年8月15日讀者來信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