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穆庭宇屏住呼吸,越發的靠近,一點,一點,只差一點點,少年側身躺着,只待一低頭,一低頭就能……穆庭宇頭頂戴着的花環先一步抵上了顧今朝的額頭。
一個枝尖紮上她的額頭,她一下睜開了眼睛,雪白肌膚上立即扎出一個紅點。
四目相對,穆庭宇一口氣憋住,下意識給她揉額頭,顧今朝卻一抬手將他手指頭抓住。
她開口的聲音說不出的慵懶,「你在干什麽?」
穆庭宇別開臉去吐出這口氣,深呼吸了兩下才回眸,硬是掙脫她的手,非在她額頭上指了一指,「剛才有個蟲兒落在你這裏,我才湊過來,真可惜沒能抓到,呃……我這麽說,你信嗎?」目光微閃。
顧今朝輕眨着眼,「哪裏有蟲?」
本來就是順口胡謅的,穆庭宇眼珠子一轉,故作驚訝道:「莫非爬到你後面去了?可能是柳枝上的蟲兒也說不定,快,你轉過去,我給你看看,看看頭髮上有沒有。」
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想她這時候一直盯着他看,穆庭宇推着她讓她轉過身去,顧今朝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穆庭宇暗自鬆了口氣,才一低眸又見顧今朝後頸如玉,忙別開了眼。
顧今朝語氣輕鬆,故意調侃他,「看見了嗎?有什麽蟲嗎?」
她頭髮在頭頂挽得鬆鬆的,目光再往下,看一眼,受不住,穆庭宇伸手將花環拿了下來,輕放一邊,折下了兩根帶葉的一截柳枝,湊近了些,故意擺弄了兩下她的頭髮。
他說:「我看看,我看看,好像什麽都沒有。」
顧今朝愣愣的,覺得有些奇怪。
將柳枝插入她的發頂,穆庭宇看着強忍笑意,後退,輕咳了數聲,「可能是我看錯了,好了,沒什麽蟲兒,真是奇怪。」
顧今朝翻身過來與他相對,作勢要踢他,他下意識一躲,疼得咧嘴。
顧今朝嘆口氣,目光沉沉,「很疼嗎?」
當然疼,穆庭宇扁嘴,卻對着她搖頭,「不疼,一點都不疼。」
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顧今朝瞪了他一眼,對着他勾手指頭,「過來。」
穆庭宇倒是聽話,湊前一些,榻上只有一個枕頭,他往前蹭了蹭,臉貼在榻上。
顧今朝反手抓了軟枕往他身邊墊,「敢不敢和我枕一個軟枕來着?」
事實上,兩個人小時候常在一起,這樣的事也不是沒做過,穆庭宇揚起嘴角,再動一下,這就枕在軟枕上。
屋裏突地安靜得不像話,顧今朝盯着他的眉眼,忽然伸手在他的鼻尖上彈了一記,兩人面對面側身躺着,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就碰到她。
顧今朝伸手輕刮他鼻尖,聲音輕輕的道:「穆二哥,你說咱們當中有一個是女孩,是不是更好?」
穆少年此時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她見他整個人都愣住了,笑了,故意一動,額頭重重磕了他的,他吃痛,伸手捂住,再抬眼時,顧今朝揚着眉眼,笑得肆意。
他竟看呆了。「笑、笑什麽?」
顧今朝笑了好半晌才止住,她仰面躺着,攤開雙手雙腳,嚇得他掉下枕,還爬遠了一些。
顧今朝看着屋頂的房梁,猶自失笑,片刻才回頭。
「穆二,」瞧他驚嚇的模樣,她豪爽道:「萬貫家財分你一半,你當我媳婦兒得了。」
穆庭宇莫名心跳加速,沒忍住呸了她一口,「呸!你個登徒子,沒羞沒臊!」
顧今朝抓了軟枕一把扔到他身上,「沒羞沒臊?誰沒羞沒臊?誰登徒子?嗯?」
當然……穆庭宇心虛,抱住軟枕埋首其中,不說話。
顧今朝不依不饒,腳尖一動,點了他膝頭,「說話啊,誰是登徒子?」
穆庭宇耳根發熱,就是不說話。
好半晌,只余兩人的呼吸聲,顧今朝向他身邊滾了一滾,又到他面前,四目相對,伸出兩手揪住他的兩隻耳朵,重重一扯,定定地看着他。
「穆二,」她聲音不高也不低,「想要和我好,那不能有什麽屋裏人,通房啊小妾啊什麽都不能有,知道了?」
「誰、誰要和你好了?」
穆庭宇惱羞成怒,「顧今朝,你真是……真是……」真是個半晌,也沒真是個什麽出來,最後他強忍疼痛掙脫開來。
顧今朝拍手,不以為意,「只有這一次機會,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今兒個來,也沒別的事,只是來告訴你,背着爹娘想做什麽事,得分輕重,還有,不能被發現,而勢必會被發現且挨打的事,以後可不要傻着去做了。」
穆庭宇怒目,正要開口,院子裏忽然傳來梅香的聲音,問她話的,正是中郎穆行舟。
很顯然兩個人都聽見了,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情緒,穆庭宇一下就慌了,「啊,我爹來了!」
顧今朝連忙跳下榻,飛快穿上鞋子,等穆行舟進門的時候,她已好好立在一旁。
穆庭宇很是配合地趴在軟枕當中,一旁放着柳葉花環。
顧今朝正在大聲勸着他,「以後可要聽爹娘的話,記得了?」
穆庭宇也很大聲,「知道了,以後再不惹我爹生氣,再不讓我娘傷心了!」
兩人默契十足,才一落聲,穆行舟就過來了。顧今朝只道過來看看穆庭宇,順勢道別,自然無人生疑。
她從中郎府出來,見天色還早,到街上買了一些甜果,準備回去哄姑姑。
時候的確還早,回到秦家時,秦鳳祤已先一步回來。
來寶在前院見了她,直跟她嘀咕着,說秦鳳祤拿了許多課業來,要讓她好好讀書,正在她院子裏等她。顧今朝真怕了這個盡職的兄長,不許人說見過她,然後直奔後院。
顧容華昨晚一直不睡,白日足足睡了一天,顧今朝將果兒留下,又往景嵐的院子裏去。
秦淮遠不在府中,景嵐卻在。她早起後精神一直不大好,一直在屋裏歇着。
顧今朝腳步很輕的到了石階下面,剛巧一個丫鬟出來,問了她娘,說是在睡午覺。
不想回去面對那些課業,顧今朝乾脆一頭鑽了進去。
景嵐正躺在她最喜愛的躺椅上,輕輕地晃着,微垂着眼,似在發獃。
顧今朝悄悄走到她身後,伸手覆住她雙眼,「這位夫人,你猜猜小生是哪個?」
景嵐笑着伸手按住她的手,「我猜不出,難不成是天上下凡的哪個小郎君?」
顧今朝自後面一把摟住她,貼着她的臉笑道:「阿娘,你最喜歡哪個郎君?」
景嵐連想都未想,也蹭了她的臉,「我最喜歡我兒今朝,上輩子怕是最疼我愛我的郎君,今生又做母子,兩世情緣。」
顧今朝可是被她娘逗得笑到不行,狠狠搖着她,又在她臉上香了一口,「阿娘,你說,你說真的,我能不能……能不能把我這女兒身告訴別人?」
景嵐被她搖得狠了,臉上笑意更濃,「誰呀?」
顧今朝想了下,加重了下語氣,「要不,我給您娶個媳婦兒回來?行不行?」
景嵐見她刻意避開問題,也不追問。「誰無少年少女時,那時候的心,最是赤忱,因為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便覺得是一輩子。但是人呢,總會長大,等他有了別的牽挂,或許這份心抵不過別的,那時候你還能這麽喜歡的話,那就娶回來吧,還是告訴他,都好。」
顧今朝猶豫着,也是垂眼,「想那麽多干什麽,娘也說過,當時喜歡就好,說不定到那時候,人家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他就是。」
景嵐點頭,拍她手以示安慰,「沒錯,看眼下沒錯。」
這時她好奇再問那人是誰,顧今朝卻怎麽也不肯說了,她也不強求,就一起說說笑笑。
知道景嵐昨晚也受了驚,顧今朝故意陪着她。
這陪也沒陪到頭,秦鳳祤得了消息,到底還是尋了來,直接拎着她背書去了。
顧今朝叫了幾聲阿娘救命,只惹得景嵐失笑連連。
他們走了之後,屋裏又安靜下來,景嵐臉上笑意漸失,闔上眼睛,又晃起了躺椅。
搖啊搖,搖啊搖啊,搖着搖着就入了夢。
十幾年如一日,噩夢一旦出現了,怎麽也驅趕不了,夢中少女笑靨如花,救她疼她,給她起名月華。兩人在花間笑鬧,少年一旁側立,也是一幅美景。
轉眼間美景變成大火,顧容華一身血跡,她也一身血跡。孩子的哭聲,還有奸人的笑聲全交織在一起。她握緊了匕首,心如刀割……
腿一動,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景嵐慢慢坐了起來。
攤開雙手,她細細看着自己掌心,好半晌,才又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