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無言告別

第二十六章無言告別

谷池損兵折將只是表象,他其實還留着十分陰毒的後手。

按照游擊隊奇襲的方向,他暗中派出密探一個村一個村排查,終於找到江泮藏身的山村,將全村屠戮殆盡,所有房屋燒個精光。

因為谷池當天疏散隊伍,分小組出擊,並且派人幹掉了瞭望哨,村長等人慶功酒喝得太多,全都沒能及時發現……各種原因造成了慘劇的發生,全村被圍成鐵桶一般,在村裏的一百餘人全部被害,豬狗等一個活物都沒留下。

殺完之後,谷池命令縱火燒掉所有房屋,山雨向來來得突然,火勢驟起,就被一場滂沱大雨澆滅。

谷池率部坐着小艇撤離時,把沿途的渡口全部炸得乾乾淨淨。

當江泮從沙坪連慶功帶佈置新的任務忙碌一番回來,面對的是全村一片死寂。

江泮帶着隊員們連續忙碌三天,收殮遺體,清點村中遺物,全村一百餘人全部被害,只有一些跟着游擊隊在各地的臨時學校讀書的孩童得以倖免。

游擊隊妥善安置了所有孩童,收殮村人遺骨,江泠當眾決定遠離人群活動。

這意味着游擊隊將會面對更為殘酷的生存環境,隊員們依然沉默,以沉默表示認同。

當隊伍開出村,譚小玉帶着東灣鎮長迎面而來,跟隨他們到來的還有近郊各村的村長族長等人,大家得到消息,都是來迎游擊隊去駐紮。

最後一個趕來的是西城鎮長,他因為去邀請邀請江亭來晚了一點,所有西城百姓都歡迎他們的英雄回鄉。

不管有沒有此次屠村,日本人的屠刀將會一直高舉,架在每個中國人的脖子上。

當屠殺不再令人懼怕,勝利還會遠嗎?

隨着肚子越來越大,佩佩肚子裏饞蟲子越來越撓心,每天都想吃各種東西,每天不重樣,把家底都吃窮了還是不夠。

她一度覺得這孩子就是饕餮小崽子,跟譚小虎一模一樣,這也成了她和江明月對於這個孩子唯一的相同看法。

佩佩今天想吃的東西很奇怪,她想吃雙皮奶。

麗娜從小喜歡龜苓膏雙皮奶各式甜品,自己也喜歡做,這就讓她的嘴巴變得無比刁鑽,不管多好吃的雙皮奶,她都覺得差點味道。

江明月和細妹早被她磨得沒脾氣,整個西關的店都跑完了,還是沒買到她喜歡吃的那一種,只是在文德路找到一家口味還算接近,佩佩也只能將就了。

榮祖和黎麗娜從文具店盤點完,商量着去甜品店吃一碗龜苓膏,正走在路上,榮祖停下腳步,定定看着一家鋪子門口年畫上的胖娃娃,心裏頭歡喜得不得了,目光像是被膠水固定了。

黎麗娜隨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也不去催他,轉身抽出一根煙點燃,眯縫着眼睛看着人來人往。

榮組看她沒有反應,大着膽子賠笑道:“我說麗娜……”

黎麗娜搖頭,“不用說,我不想要娃娃。”

“那算了……”榮祖心頭髮苦,嘟嘟囔囔,“沒胃口,什麼都吃不下了。”

黎麗娜可不慣他任何小脾氣,把他丟下來,轉身離去。

榮祖竊笑連連,走到隔壁的金鋪拿到定製多日的長命鎖,非常小心地藏在懷裏。

各路傳言都在說他的妹妹有喜了,他這個做大哥的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細妹從甜品店走出來,警惕地看着堵在面前的榮祖。

榮祖朝着她走了一步,細妹就退了一步,榮祖不再逼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佩佩有了?”

細妹緊緊抱住懷裏的甜品,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還是往後退了一步。

榮祖從懷裏掏出一個長命鎖,“喏,你捎給她,長命百歲。”

長命鎖是新打出來的,在斑駁的陽光中金光燦燦,細妹眯縫着眼睛盯着,知道這是好東西,有些想要,不過兩隻腳始終戳在地上,紋絲不動。

榮祖嘆了口氣,“你看好她,她身邊沒有娘家人,小心姓江的欺負她。”

“才不會!”細妹哼了一聲。

榮祖笑起來,“不會就好,她是我帶着長大的,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孩,怎麼突然就要生寶寶了呢。”

“才不是!”細妹聲音低微許多,睫毛撲扇,泫然欲泣。

榮祖有滿腹的話想要叮囑她,此時此刻,卻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將長命鎖強硬地再而三塞進她手裏,轉身離去。

佩佩從小到大跟他最好,要是想吃什麼,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去大哥,細妹恍恍惚惚間想起,自己跟着佩佩蹭了他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那會的他像個慈祥的菩薩爺,百求百應,渾身閃着光芒。

他對佩佩的好是真的,非常討厭也是真的。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胡榮祖?

細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茫茫然轉身,一聲炸雷之後,大雨傾盆,將她臉上的淚水遮蔽。

“這是地圖,我們要想辦法送出去。”

江明月一進家門就交給佩佩任務,佩佩懷孕之後,除了嘴饞,該做的事情一件都沒少做,這讓他生了出幾分佩服,更多的是憐惜。

近來美軍開始空襲廣州,需要一份詳盡的軍事地圖,大家分別行動,各出奇謀,終於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這個任務。

佩佩低頭攤開地圖看了看,狀若無意道:“這又是你的哪位內線弄到的?”

“這很重要嗎?”

江明月並沒有直接回答她。

佩佩沒有繼續問下去。

“這是誰拿來的?”江明月還是看到了桌上漂亮的長命鎖,興沖沖拿起來看。

“這很重要嗎?”

江明月臉色一沉,把長命鎖丟桌上走了。

佩佩下巴一揚,露出得意的笑容。

“炸死日軍少將一名,佐級軍官幾名,日軍死傷數百名。”

譚小虎拿着紙條一本正經地念,衝著佩佩伸手,“佩佩,恭喜你們又立功了,這回有沒有好吃的,算我送信的辛苦費?”

“你辛苦才怪!”佩佩大笑連連,還是把整個餅乾盒從柜子裏拿出來,整個交到他手裏。

這餅乾可來之不易,細妹聞聲從廚房鑽出來,把餅乾盒搶了回來,藏到自己房間鎖了,還把鑰匙在譚小虎面前晃了晃,衝著他做鬼臉。

譚小虎哭笑不得,跟在她屁股後面繞來繞去,像個可憐兮兮的大狗。

佩佩含笑看着,忽而聽到咚地一聲,一個石頭砸在地面,連忙起身走出來。

還是老一套,譚小虎已經把石頭上的字條展開來,一張臉有說不出的肅然。

佩佩低聲道:“怎麼回事?”

譚小虎把字條交給她,“有人要細妹趕緊走。”

“做夢!”細妹氣呼呼走出來,把字條搶過去看了看,撕得粉碎。

佩佩一再追問,細妹這才說出榮祖讓她跟老鬼子松本定了婚,松本追着要娶她,雜貨鋪她現在都不敢去了,也正好佩佩需要人照顧,她才能躲在這裏過幾天逍遙日子。

“你為什麼不早說,你什麼事都不跟我說,我還是不是你姐姐!”佩佩滿心憤怒,臉色沉下來,“胡榮祖這麼混蛋,你還拿他的東西!”

細妹還是第一次見她發火,一時無言以對,只知道擦淚。

“你安心住着,我來想辦法。”

“不,佩佩,我有辦法!”

譚小虎繞到細妹面前,正色道:“別怕,以後我保護你!”

細妹冷哼一聲,扭頭就走,眼睛成了兩彎月牙兒。

佩佩是過來人,聽出什麼了不得的信息,笑容頓起。

老鬼子松本拿着婚約,光明正大找到榮祖要人,張富山見勢不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常股長賺了幾個錢,沉迷酒色,又因為寫文章吹捧這家日本料理店,從老鬼子這裏得了更多好處,自然不肯幫榮祖出頭,躲在角落裝醉。

榮祖沒辦法可想,只能先找人給細妹送信,讓她先躲起來。

他忘了一件事,松本和金井芳子勢在必得,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最後,還是譚小虎說到做到,把這件事報告給谷大隊長,由他派出行動隊,用最徹底的辦法解決了細妹的麻煩。

一個晚上,一支游擊隊沖入松本日料店,把作惡多端的梅花黨金井芳子和松本亂槍打死,隨後縱火焚燒日料店。

常股長在這次火災中受傷,隨後離開廣州不知所蹤。

榮祖和張富山因禍得福,三水商行徹底成了兩人的天下,榮祖牢牢抓着北上的通道,而張富山找到新的靠山,把商行開到香港和澳門等地。

西城淪陷之後,從1938年底到1943年,從萬木堂被焚毀殆盡開始,共遭受日寇的五次洗劫。

經歷一次洗劫,最慢恢復的時間是一個月,最快的不過三天。

所以,陳太華的篦子式搜捕,並沒有把大家嚇倒。

萬木堂被毀,西城被燒,百姓的信心沒有被摧毀,等日寇撤走龜縮城內,逃亡的百姓紛紛歸來,在廢墟中扒拉出一點東西繼續生活。

日寇並沒有放鬆警惕,西城集鎮稍有恢復,百姓生活稍有起色,日寇又來一番血洗,因此多年來人們喪失信心,從各家各戶收拾出還能用的東西,用獨輪車、馬車、船或者肩挑手提盡數運送到不遠處的江邊和江中孤山、林安等小島,逐步建起臨時棚屋,集市也慢慢恢復。

就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一支完全由西城本地青壯年組成的游擊隊悄然拉起來,這支隊伍跟鬼子有血仇,向來不怕拚命,抓到也沒人當叛徒,多年來神出鬼沒,成為日寇的心腹大患。

陳太華的密探隊情報沒有錯,他抓出來的這些青年,不論強壯瘦小,全部都是游擊隊,不只他們,每家每戶每個老人每個母親和孩子,全都是。

壓迫和殺戮越是恐怖,反抗越是頑強,這個道理陳太華永遠不會懂。

當谷大隊長來到西城駐紮,根本不用開口,遠近各支隊伍的領導者立刻前來拜訪,集結成一股武裝交到江泮手裏,任由他差遣調派。

谷大隊長有一句至理名言,讓大家十分信服。

信心是一仗一仗打出來的,怕是打不跑這些窮凶極惡之徒,越怕,他們越敢叫你跪下磕頭,殺你一家老小給你們看。

得知谷大隊長來了,陳太華知道自己勢必成為他的目標,一天到頭讓手下的馬仔放出自己的死訊,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出來,一直藏在老家早已廢棄的老宅內。

老宅和齊家相鄰,藏於山林之中,齊家得勢之後全都遷到熱鬧之地,這就成為陳太華最佳藏身之所。

眼看谷池採取的嚴厲手段沒起到什麼作用,各村鎮越來越歡迎游擊隊,而谷大隊長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馬仔被狠狠教訓過多次,收斂了許多,他再不出手,三水和廣州近郊都會被谷大隊長控制,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為了抓到這個死敵,陳太華化裝成乞丐四處打聽消息,就連親生兒子陳不達見了面都差點沒認出來。

有一點陳太華跟陳不達不一樣,他在萬木堂藏身這麼多年,向來只記得誰對不住他,不記得誰對他的好。

齊玲瓏攀附高枝,對不起他,出爾反爾,對不起他,後來不跟他合作任由他被趕走,更加對不起他;

胡介休一天到晚說教,對不起他;

胡家這些小孩態度不好,對不起他;

……

陳不達早已看穿他的這點伎倆,懶得跟他糾纏不休,冷笑道:“你說你死了,那我就當你死了。這世上沒誰對不起你,我是你兒子,必定要被你連累,過不了萬木堂後人那種萬人景仰的生活。”

陳太華嗤笑一聲,“萬人景仰,沒想到你也會被胡介休這個老匹夫洗腦!”

“他天天宣揚抗日救國,他自己兒孫滿堂,個個都留在身邊,位居高位,為什麼不讓他們去送死!”

陳不達忍無可忍,將他討飯的碗砸個稀巴爛,轉身走了。

發現自己在南海無法再興風作浪,陳太華想到了另外的辦法。

廣州近郊竹蓼一帶有幾股民間武裝,陳太華設了一個圈套,讓自己信得過的一個馬仔以抗日的名義盤踞在這裏,藉機生事,他堅信谷大隊長不會袖手旁觀,同時也知道谷大隊長對這些游擊隊的信任,只要能把谷大隊長騙來,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陳太華成功了。

谷大隊長和兩個隨從被誘入圈套,身中數槍身亡,谷大隊長被砍頭示眾,頭顱被陳太華帶回來,掛在西城牌坊前方的一顆大樹上。

谷大隊長的屍體被人當場收殮,頭顱後來不知道流落何方。

出乎意料的是,陳太華小看了這些游擊隊,更小看了谷大隊長的本事。

谷大隊長哪怕是被砍了頭,他手下的各路隊伍根本不會在混亂中爭權奪利,他們自動推舉了一個小屁孩譚小虎替代谷大隊長的位置。

譚小虎帶着所有人直撲竹蓼,不僅全殲了這支假的抗日隊伍,還帶着所有人發出怒吼,誓言在一個月內,取陳太華的命。

這是江泠第二次登門。

跟第一次一樣,也是為了江泮,她的弟弟。

或者說,兩人的弟弟。

日偽各大報紙上登載着谷大隊長被砍頭的消息,佩佩受不了打擊暈了過去,現在由細妹照看。

江明月輕輕嘆了口氣,看着她含淚的眼睛,低聲道:“我是你們的大哥,這事應該我去。”

江泠愣怔無語,淚落得更急。

江明月低聲道:“你放心,西城這個地方我熟,我還有家人接應。”

江泠目不轉睛盯着江明月,目光從絕望漸漸平靜下來。

江明月拍拍她肩膀,“等我回來。”

“我會照應佩佩。”江泠點點頭,忍不住張開雙臂和他擁抱。

她從小沒有父兄,從小跟母親學着做一個扛起幾大家族的女強人,照顧弟弟和親眷,後來父親不敢奢望,她把夢想寄托在曾經護衛過她的榮祖身上……

她一直想要一個哥哥,這個哥哥來得太晚,終究還是來了。

江明月跟陳太華沒有什麼交集,但陳太華眼線眾多,一旦有人打聽不該打聽的人,即刻就能傳到他耳中。

陳太華並沒有立即收網,而是同時把江明月正在找谷大隊長的消息放了出去,他要再做一個陷阱,把游擊隊一網打盡。

這是一個完美的一石三鳥計策,對付這些人,他向來很有信心。

江明月一到西城就住進河邊一間小旅店,四處打聽谷大隊長的下落,他還帶着幾分僥倖,認為這又是一個上次一樣的烏龍事件。

陳太華帶着人急匆匆跑來,發現人已經換了地方。

小鎮就河邊這點地方,上下不過十多家旅店,跑肯定跑不了。

陳太華連忙叫上所有人盯着街頭碼頭,自己帶着一群馬仔四處搜索。

來到河邊一家旅店,小老闆慌忙把陳太華攔下來,“陳大隊長,我們這住了不少達官貴人,這麼晚了去吵到人家,我們小本生意賠不起。”

小老闆在前面擋着陳太華,老闆娘光着腳衝到後方旅社,在江明月門口猛敲三聲,轉身就跑。

江明月聽出端倪,連忙跳窗往外跑。

旅店臨水而建,水邊有一艘小船,江明月顧不得這麼多,跳上船,催促船娘趕快離開這裏。

船娘揭開斗笠,衝著他低聲道:“你們不要再找他了,他真的被殺了。”

江明月鼻子一酸默默坐下來,任憑王紅英划著船帶他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和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都非常喜歡《春江花月夜》,能夠從頭背到尾,任意抽出一句,我們都能接上。”

船行江心,王紅英停了下來,慘然一笑,“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確實對我有情,只不過對我的情意敵不過對另外一個女人的牽挂……”

自始至終,江明月一句話都沒說,一點表情、一個稍顯粗重的呼吸、甚至一個心跳加快的起伏都未曾表現出來。

即便聽的是自家的事情,他也像是一個局外人,吝於給予任何錶現。

“這麼多年,我始終不服氣,我哪裏比不上她,讓他寧可拋棄所有親朋好友妻兒老小……”

王紅英堅強一生,到底還是女人,在情愛上總會誤入歧途,總有幾分意難平。

江明月苦笑搖頭,實在不忍心想戳穿這個可憐女人剩下的最後一點夢幻情感,還是忍不住想訴說,“他不是個好人,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他來到這個世上,最大的貢獻就是留下江泠江泮兩姐弟。”

王紅英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明月。

這根本不像是一段美好感情和美好家庭中走出來的孩子,他對父母親並沒有多少感情。

她應該說的是兒子,她剛失去的兒子,而不是那個負心漢!王紅英開始用力划船,想要擺脫內心的愧疚和罪責。

“父親這個名字,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傷口,我不想提到他。或許,對於我的弟弟妹妹一樣。”

江明月仰望天空,彷彿看到一張氣鼓鼓的娃娃臉,一種劇痛從胸口蔓延到全身,捂着臉沉默下來。

陳太華踢開小老闆,帶着密探隊的人氣勢洶洶跑向客房,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頓時愣住了,“是你?你來幹什麼?”

榮祖笑嘻嘻走來,“我能來幹什麼,劉副官,告訴他!”

緊跟其後的劉副官點點頭,鄙夷地看了看陳太華,“陳大隊長,皇軍手頭沒幾個錢,你抓人賺不了多少,不如改投我們黎司令手下,憑你的本事,日進斗金沒問題!”

劉副官和幾個大漢朗聲大笑,他們幾個好歹還算是頂天立地的軍人,戎馬倥傯一生,最憎惡這些背地裏捅刀子的卑鄙小人。

更何況這還是個忘恩負義,想要把他們司令的乘龍快婿斬草除根的仇人。

陳太華也不是吃素的,賠笑道:“榮祖也不是外人,我們就算敘敘舊好了,聽說你在打聽一個叫做谷大隊長的人,是嗎?”

劉副官拍拍腰間的槍,“我要找什麼人用得着告訴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好熱鬧,你們在幹什麼?”

又一個熟人走進來,雖然一臉笑意,目光寒意逼人。

陳太華看着自己的兒子走近,竟然也不招呼,冷哼一聲,帶着人怒氣沖沖走了。

劉副官對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什麼狗屁東西!”

榮祖和陳不達四目相對,一點表情都裝不出來了。

還是這條航路,還是同樣的兩個人。

陳不達把榮祖送到碼頭,苦笑道:“阿祖,看在我這麼費勁把你迎來送去的份上……”

“我們的交情還是到此為止吧。”

榮祖背對着他,也並不懼怕背對着他,這是對兩人這段友情最後的一點祭奠。

水聲嘩然,陳不達用力搖着船,發現船在水中轉圈圈,悄然卸了力氣,這才向前逐步推進,向著黑夜的最深處走去。

榮祖沒有再回頭。

陳不達也不再開口。

江明月告別王紅英,跳下船一步步走向岸邊,江風一刀又一刀割在他臉上,他不知疼,亦不知冷……

四處無人,他才敢如此放任。

不,即便是有人,他也必須送他最後一程。

“聽人說,你是我哥哥……我沒有哥哥,覺得有哥哥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你是我哥哥,我……很高興……哥哥,照顧好佩佩……對不起……”

那天他把重傷的江泮抱回房間,江泮迷迷糊糊對他說了幾句話。

這些話一直縈繞在他腦海,直到今日。

江泮的聲音漸漸低微,漸漸消失在曠野,他唯一的弟弟和天空的明月一起離去,天色一瞬間暗淡下來。

他自認為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拒絕親情和愛情,向來不知後悔。

某些東西,確實要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後悔。

佩佩煲上生地龍骨湯,拿着書包坐在窗前一邊縫補一邊等待,書包要做一個放東西的夾層,要是以前,黎麗娜三下五除二就做好送到她手裏,要什麼樣就能做出什麼樣,她的一雙巧手如同她的容貌,有令人驚嘆的美。

明月如水,萬籟俱靜,不似在人間。

不知是腳步聲還是老鼠叫,她忽而有些慌亂,手腳愈發笨拙,一針扎在自己手指。

她尚未知痛,門已悄無聲息開了。

她一顆心沉入冰冷的深潭,從此再也不知道痛了。

門悄無聲息開了,江明月披着一身月光走進來。

光線半明半暗,將睡將醒,江明月顫抖的聲音漂浮在月光中,殘酷而不真實。

“佩佩,我有沒有說過,我喜歡你。”

無人回應。

壓抑的嗚咽聲響起。

嗚咽聲中,佩佩竭力吐出幾個字,“他真的沒了?”

江明月提高了聲音,“佩佩,我喜歡你。”

“他真的沒了對不對?”

佩佩突然笑起來,笑得滿臉是淚。

江明月始終沒有給她任何回答,走到窗口坐下來,低垂着頭,兩行淚在月光下無比清晰。

佩佩也不再追問,用力一擦臉,端出一碗湯放在他旁邊的桌上。

他沒有伸手,她也不勸。

湯漸漸冷下來,在月光中如凝固的巨大淚滴。

江明月逃過了一劫,還是沒能逃過陳太華處心積慮的算計,這一次事情壞在萬天猛的手下。

萬天猛進了廣州,千辛萬苦把阿特平弄到手,給大家治療瘧疾,這本來是一件非常圓滿的事情,當中出了一點點小小的偏差。

三水溪頭一個游擊隊員病得太厲害,就近回家休養治病,正好碰上一個賭鬼親戚跑去當了漢奸,就是在陳太華手下做密探隊小隊長。

這個親戚正是手裏缺錢,想要撈一筆大的,對自家人也下了套。

這個游擊隊員不知底細,也想拉着他壯大游擊隊伍,向他小小炫耀了一把萬天猛在廣州共產黨的幫助下拿到阿特平的豐功偉績。

這個賭鬼馬上回來向陳太華報告,陳太華一番推斷,又派人來廣州盯了三水商行幾天,找出一個關鍵人物,石三海。

石三海常出入紅門二小,陳太華查了查,這個校長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仇家胡家孫女婿江明月。

陳太華抓不了榮祖,對付江明月還是綽綽有餘。

他每天活得戰戰兢兢,不敢亂跑,派一個馬仔把消息送給谷池,並且交代一定要親口告訴他。

內容就是:胡介休的孫女佩佩和孫女婿江明月有共產黨嫌疑。

陳太華的密探隊實在太招恨,這個馬仔一上船就被人盯上了,到了廣州,他沒見到谷池,先見了黎麗娜,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得清清楚楚。

萬天猛很快得到消息,立刻密會譚小虎和沙坪的譚小玉等各路游擊隊,大家紛紛立誓,這次一起出動,不幹掉陳太華絕不收手!

陳太華再有本事,也經不住所有游擊隊的圍追堵截,他最後退到老家,被團團圍住燒死在老房子裏。

得到陳太華的死訊,谷池親自來到黎天民的小樓,把陳不達叫了過去。

谷池把任命書一寫好,陳不達半點也沒猶豫接了過來。

拿上任命書,陳不達大搖大擺走進密探總隊,當了官,可謂春風拂面,威風自來。

密探總隊眾人都是滿懷鬼胎,都憋着一口氣不作聲。

陳不達環顧一圈,突然笑起來,“我說你們是不是傻,我是陳太華的兒子,他死了,算是咎由自取,我憑什麼賠上我自己的命去跟他報仇。”

“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有沒有聽過這句古話。你們拍拍腦袋想想,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有血親報仇的傳統,你們把人家的父母殺了,那他兒女豈不是要跟你們拚命,不死不休!”

……

他一邊滔滔不絕,眾人一邊點頭,被這人的不要臉鎮住了。

“該怎麼干,大隊長,你發話吧!”最有眼色的趙助理趕緊給陳不達搭了一個台階。

陳不達就等着這句話。

陳太華的位置由兒子接手,手下也全部由他接手,加上陳不達有谷池和黎天民雙重靠山,密探大隊內部正在蠢蠢欲動爭權奪利的人都老實了,密探隊很快在他的領導下發展壯大起來。

他跟陳太華完全不一樣,陳太華死心眼,又對日本人怕得要死,要他抓人就抓人,要殺多少就多少,而且只有多沒有少。

陳太華的死,在陳不達看來絲毫不值得同情。中國人向來就血親報仇的傳統,你殺了人家父母,那兒女肯定要跟來拚命,不死不休。

他在黎天民那學到了賺錢本事,同時也昭告天下,他要帶着兄弟們賺錢發財,他們不要人的命。

沒過多久,密探隊從頭到尾都換了新裝,一個個穿金戴銀,特彆氣派。

陳不達手裏的煙換了粗大的雪茄,脖子上掛着閃閃發光的金鏈子,腰上是駁殼槍,綢衣敞開來,衣角一步一飄,怎麼看都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他確實成了了不得的人物,谷池手下最得力的密探隊隊長就是他陳不達,現在的外號叫做陳大手,大手一伸,要什麼有什麼。

袁茵和蘭姨難得來一趟廣州,不僅僅是為了看女兒女婿,還為了一個故人。

黎麗娜把袁行雲堵在茶樓,眼睛一瞪,袁行雲只得乖乖跟她走。

來到黎麗娜家門口,蘭姨呼喚袁茵的聲音傳出來,袁行雲喉頭滾動着奇怪的聲音,像是嗚咽,又像是在低低地笑。

袁行雲停下腳步,猛地拉住黎麗娜的手,將一個金鐲子塞到他手心,低聲道:“這是阿蘭給我的路費,我在桂林差點餓死的時候都捨不得當掉,你還給她。”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後,門開了,蘭姨撲上來,抓着袁行雲一頓捶打。

這是黎麗娜第一次看見蘭姨哭,也是第一次知道為什麼蘭姨始終不肯離開

“小蘭,我的處境很艱難,真的很難……”袁行雲還想走,被蘭姨和黎麗娜硬是拉進來。

蘭姨也不說話,埋頭整理行李箱,行李箱裏全是吃的,魚乾、臘腸、餅乾、乾菜……

袁行雲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蘭姨將所有東西拿出來,這才收拾好行李箱,沖他嫣然一笑,腳步略一遲疑,聽到有人敲門,連忙衝著門口走去。

黎麗娜臉色驟變,猛地拉住蘭姨,打開門,衝著門外一身便衣的谷池露出無比刻意的嬌媚笑容。

榮祖和張富山低眉順眼站在谷池身後,滿臉諂媚,如同兩隻叭兒狗。

客來客往,有的是親人,有的是不速之客,今天的黎麗娜家熱鬧非凡。

廣州的天就像孩子的臉,一個閃電炸雷之後,雨下得越來越大,蘭姨滿臉疲倦往回走,黎麗娜撐着一把傘快步迎上來,高跟鞋沉悶地篤篤幾聲之後,準確地將傘遮在蘭姨的頭頂。

蘭姨看了看雨霧,衝著她微微一笑。

黎麗娜勾住她的手臂,近乎強硬地拖着瘦小的身軀往前走,噼里啪啦的雨聲把她的聲音遮蔽。

“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大雨滂沱,谷池和袁行雲慢慢離去。

谷池笑眯眯看着袁行雲,“大家都往外跑,你怎麼會從桂林回來?”

袁行雲嘆了口氣,“我在外面要是有辦法,也就不回來了。”

谷池上下打量他,“你不像是一個沒辦法的人。”

“我的辦法就是靠我姐夫,你知道嗎,我的姐夫是大人物,他不可能不管我死活!”袁行雲指了指手裏一大袋的好東西,“你看,這不又巴巴地跟我送東西來了。”

谷池低頭看了看,“你姐夫確實對你不錯。”

袁行雲得意洋洋,“那當然!”

第二天一早,袁行雲來到學校,徑直來在江明月面前坐下來,打開煙盒遞給他。

江明月作勢退讓,看到煙盒內的東西,沖他略一點頭,拿起一根煙。

袁行雲殷勤地為他點燃。

江明月不會抽煙,又不得不裝腔作勢一番,吸了兩口,道聲“多謝”,夾着煙轉身走進廁所。

在廁所里迅速掐滅,把剩下的煙拆散打開,眉頭緊蹙。

上面寫着四個字:已暴露,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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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西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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