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塵緣已盡,各自安好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郊外的野地上,身邊的人,身上插着至少十支箭,臉上的傷幾乎已經無法辨認容貌,只有那雙依舊星般的眼睛告訴我,這是洛寒桐。
我費力的爬起來,他張開嘴,想對我說話,張口卻是吐出一口發黑的血。
他如此拚命,定是為了救我,我竟不知道這時候應該直截了當的殺了他,還是應該留着他。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輕閃着明眸對我眨了眨,又艱難的搖了搖頭,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吐出一口血。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拉住我的手,費力的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漂亮的眼睛慢慢合攏,再也沒有說什麼。
我輕輕探了探他的脈息,微弱的要命,似乎生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了、
洛寒桐,終究是快死了,雖然他的死法和我想的有些不同,但是畢竟,他馬上死了。
為什麼,我並不開心呢?
我看着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男人,心裏莫名其妙的痛苦絕不是我這小小的身軀所能負載的,我讀不懂那時什麼,是終於大仇得報的樂極生悲,還是多年來所憋悶的苦楚得到了釋放?
我正想着,突然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在靠近。
洛寒桐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開口又吐出一口血,還帶着微弱的兩個字:“快走!”
我朝身後的方向看去,血跡已經太明顯了,追兵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我耳朵里聽着那讓人心驚肉跳的腳步聲一點點接近,下意識的抬手去拉洛寒桐,“快起來,追兵來了。”
洛寒桐被傷的扭曲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我覺得他是在笑,然後他又費力的問:“柒月,你是想救我嗎?”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廢話?”
“柒月……我走不了了,你快走……”
“你……”
“走啊,你馬上就自由了,你可以離開我了,你不是早就盼着這一天嗎?快走!走啊!”
我咬咬牙,奮力爬起來,起身想走,又聽見身後虛弱的聲音傳來,“柒月,我沒殺你師父,我騙你的,你若是活下來,就去找他……”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竟然費力的站了起來,朝和我相反的方向踉踉蹌蹌的去了。
我看到,那裏,遠遠的走來了一隊人馬。
我咬咬牙,轉身拚命的跑,耳聽得身後的慘叫聲,不知道是洛寒桐的,還是追兵的,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終於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倒在一棵巨大的柳樹下面,感覺自己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柳樹的樹枝垂下來搔着我的臉,我朦朦朧朧間,好像看到了十六歲那年,拉着師父的手在林間亂跑,折柳樹的枝編成花環戴在頭上。
那時的師父還是一臉的清高孤冷,偶爾允許我放縱都是最大的恩賜,那時的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傻子,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苦痛的日子,可能那天,我的命運就已經不一樣了,因為我遇到了洛鴻影。
人算終不如天算,我躺在那柳樹下,滿腦子都是師父那清澈如仙的樣子,洛寒桐說他沒有殺師父,那師父是不是真的沒有死?剛剛那個白衣之人真的是師父嗎?如果是他,他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救走,而同樣是要給洛寒桐一個生路呢?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呼吸越來越微弱,知道自己已經快不行了,我垂死的次數不少,可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痛苦,好像有妖魔吃了我的魂魄,只剩一具空空的軀殼乾澀的疼着。
我的眼睛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縫隙,突然間卻見一個白衣身影翩然落到我的身邊,輕輕向我伸出了手。
那樣子像極了兒時我遇到危險時悄悄出現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師父,我的腦子瞬間亂成一團,可是還是扛不住,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簡單的青蘿幔帳,很像我從前在初府的房間裏那頂,我又慢慢的偏了偏頭,屋中的東西一點點進入我的視線,桌上的茶杯,牆上掛着的古劍,畫著毛竹的屏風,還有房間裏幾大排書柜上密密麻麻的古籍……
我原本渾噩的思緒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地坐起身,竟然不覺得累,只是踉蹌着在屋中四處看,這裏的陳設,竟然都是初府小院裏的那些,這是哪兒來的?是師父嗎?
能有這些東西的人,不是師父又能是誰呢?
我當下似乎一驚欣喜的不知該如何表達了,覺得自己的腳步都輕快了,赤着腳衝出房間,大聲喊着:“師父!師父!”
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個清寂的小院落,周圍樹木環繞,如世外桃源般乾淨空靈,定是師父的好品味,才能選的如此佳境。
“娘娘醒了?”
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起來,我回頭一看,竟然是綺珊!
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滿臉歡喜的看着我,“您可算醒了,再不醒來,我都快以為那個郎中是個江湖騙子了。”
我見她活的好好的,自然也是欣喜,“你真的逃出來了,太好了。”
“托娘娘的福,綺珊沒事。”
“你怎麼在這裏?我又怎麼在這裏?我師父呢?”
綺珊見我赤着腳,趕緊把我扶回房間,答道:“奴婢剛剛從宮中出來,便有一位白衣公子帶我來這裏,說讓奴婢在此等娘娘,沒想到娘娘您真的來了。”
“白衣公子?是他救了我,是我師父嗎?”
“這……奴婢沒見過初先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而且那位公子話很少,問什麼都不說,但是看上去仙風道骨的,頗不似俗人呢……”
“那一定是我師父,他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特別好看?”
綺珊為難的搖搖頭,“不知道,他的斗篷帽檐都遮住臉了,看不清長相。”
斗篷……這些小習慣都是師父才有的啊,一定是師父,一定是的。
“他手上是不是有疤?很多疤?”
“娘娘,您就別問了,奴婢真的不知道,那位公子渾身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也不怎麼說話。”
“那他去哪兒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這一連串的問題,把似乎把綺珊問懵了,猛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那位公子說了,您醒過來,就把這個拿給您看。”
她說著,遞過來一個信封,我一把搶過來,拿到手裏感覺心都快不跳了,哆嗦着打開,抽出裏面的紙。
只是一個單薄的不能再單薄的紙條,上面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體,簡單的八個字:塵緣已盡,各自安好。
塵緣已盡,各自安好……
我顫抖着聲音問綺珊,“那位公子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奴婢不知,不過他把這封信給我之後,就再沒回來過了,只吩咐奴婢以後一直伺候您,娘娘……您都睡了好多天了。”
我默然的點點頭,“我知道了。”
綺珊看我的情緒不對,悄悄的出門去了。
我看着字條上古拙清淡的字體,竟是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好像回想起了多年前一句玩笑,那時的他似乎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不要我了,除非看破紅塵。
如今,他真的看破紅塵了,也就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若是藏着,怕是任何人也尋不到蹤跡了。
師父,你終究,還是離開我了……是對我失望了,還是真的累了?
我獃獃的靠在那裏一直到天黑,綺珊進來掌燈,輕輕的對我說:“娘娘,吃些東西吧,您大難不死,以後在這裏幽居,也算是後福了。”
我對她笑笑,“以後別叫我娘娘,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便以姐妹相稱吧。”
“那我叫您……柒月姐姐?”
“……叫我易落姐姐吧。”
後記
豈龗山頂,青煙古寺,后禪房裏,佛龕前,跪着一位年青的弟子。
年輕人燒香參拜,誦經禮畢,緩緩站起身,轉向裏間卧榻,那裏躺着一個昏睡的人。
年輕人還記得把他從路邊撿回來的時候,那樣子已經是面目全非,完全不像一個活人,沒有人覺得他可以活,可是他偏偏又垂死掙扎着活下來。
年輕人走到他榻前,他依舊睡得安靜,像一具屍體,又像一具雕塑。
年輕的和尚輕輕的說:“我把她救回來了,就安頓在山腳下的小院裏,她還活着,你放心吧。”
見他沒有動靜,年輕的和尚又說接著說:“昨晚有沒有聽到山下有琴聲?我把你從前的琴也取來了,那是她彈的,是你喜歡彈的那首曲子。”
床上的人緊閉的眼微微動了動,似乎聽見了,可是終究沒有睜開。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小和尚還記得,他上一次神智清醒時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俯在書案邊寫了八個字:塵緣已盡,各自安好。
他把紙條放進信封里的時候,清瘦的手背上,清晰的疤痕像是無暇白玉上盤根錯節的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