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 璃 翠(1)
那次參加一個筆會,費用是一家物料公司贊助的,公司總經理是一位熱愛文學的中年婦女,參加活動的作家此前大多不懂何謂物料,她就拿出兩隻高筒玻璃杯來,舉例告訴大家,一家大賓館落成,投入使用前除了傢具等大型用品外,必然還要配備些小東小西,“比如我手裏的玻璃杯,一個賓館需要的數量非常可觀,而且要經常更新換代,我們公司就是專門向他們成批供應這類日用物品、消耗材料的……”介紹完她的公司,她就宣佈將贈送我們每人一匣那樣的玻璃杯,每匣八隻,是鋼化玻璃製品,不怕跌落磕撞的。說完就演示,將左右手各握的玻璃杯用力相撞,誰知一撞就全破裂了,哄堂大笑中她十分尷尬,忙又拿出幾隻玻璃杯,連撞帶摔,這次確實體現出了鋼化玻璃的非凡品質,無一破損,她對大家說:“再怎麼鋼化,玻璃總還是玻璃,你們使用的時候,還是別跟我似的故意去摔碰顯擺吧!”
我頭一次見識鋼化玻璃杯是改革開放初期。一位熟人從日本訪問歸來,帶回了一隻,他不但自己經常故意鬆手將其跌落地下,而且還特別樂意將其塞到別人手中,鼓勵將其摔碰。記得他命令我將那杯子“完成自由落體運動”時,我真的很心慌,那畢竟是只玻璃杯而不是錳鋼杯啊,猶豫了好幾分鐘,才哆哆嗦嗦地撒了手,杯子落地發出咣當脆響,我閉上眼睛再睜開,還在地上旋轉的杯子竟毫髮無損!後來熟人們見了他那杯子,有的就會不請自摔地當新奇玩意兒取樂。誰知有一回一位熟人只是輕輕地把那杯子從桌上往地下一撥,杯子一落地便在我們面前碎成了一片玻璃碴兒,大家頓時驚呆了。杯子的主人深呼吸了一下,才解嘲地說:“鋼鐵戰士也還是會衰老、會去世的啊!”
如果把人比作玻璃杯,那麼,鋼化玻璃杯就好比是具有優勢的個體。或者學歷高,留過洋;或者地位顯,言如鼎;或者名氣大,人氣旺;或者財富多,生意大;或者竟兼而有之,儼然時代驕子。這樣的人士當然比一般人經得起震蕩,不會輕易破裂。這些人在鋼化自己的過程里,備嘗艱辛,彌足自豪,但是鋼化所獲得的品質,應該用來造福社會、關愛他人、提升自己,而不應該產生高人一等的心理,覺得反正自己具有優勢,因此就滿不在乎起來,故意地摔碰顯擺,恃學歷而移花接木,端官架子說官話玩忽職守,守吃老本甚至停耕輟織卻自噓虛名,誇張露富狂妄推行以蛇吞象的計劃……這樣的“鋼化玻璃杯”,就算主觀上還不是想背德違紀犯規觸法,客觀上卻難免招至種種尷尬抨擊追究懲罰,甚至身敗名裂,最終化為一堆不成器的碎玻璃碴。
其實,就我們每一個普通人來說,性格里都可能有類似鋼化玻璃的成分。我們常說的一個詞是脆弱。仔細想來,脆比弱可怕。弱,往往從外在形態上,就讓別人和自己多一分戒惕,因此,弱點一旦挑明,也就比較容易注意克服,為人處事能夠低調,危害性也就因而變小。脆,好比玻璃,外在形態上是硬而透明的,人心理上多半有這種“脆點”,不少“脆點”還加以自我“鋼化”,比如覺得自己是“強人”,“心到必然功成”,“永不言敗”,或者覺得自己“反正問心無愧”,“他人其奈我何”。因此該縮手時不縮手,該放棄時不放棄,該妥協時不妥協,該心軟時不心軟,該求其次時偏硬撐着去拔尖,為人高調苛刻,也就好比總是故意地把鋼化玻璃杯往地上扔,以為無論如何自己的“鋼鐵決心”是可以經受強烈震蕩的。結果呢,咣當一聲,竟然破裂粉碎了,後悔莫及。其實,早該意識到,自以為是鋼鐵硬的東西原來是玻璃脆,而且,即使硬如鋼鐵,也有老化的時候,要居“硬”常思“脆”,自覺地克服“脆點”,實事求是地對待社會、他人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