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憂傷而高貴(2)
作為籠罩全書的意象,那本厚大的詞典,以及“英格力士”這個作為書名的符碼的意蘊,表達力度都還欠缺。語言文字是文化的載體。“英格力士”的文化魅惑力,主人公對這一在當時尤具魔鬼特性的魅惑的內心反應,應該有更細化的揭示。這是我未能感到滿足的地方。
但我對整部作品的敘述策略,或者說敘述語調,或者根本就不是先理性地加以設定,而是從內心裏汩汩流淌出的敘述情調,非常地滿足。
這正是我所渴望的,也是我打算向讀者推薦的。
那貫穿全書的情調,就是憂傷。
有評論家指出,書中英語教師的形象浸泡在仁慈的情懷裏,仁慈是高貴的品質,而高貴的品質常需藉助憂傷的情緒加以提升。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暴君一旦憂傷,那麼或者大赦政敵,或者暫放屠刀。而卑微的存在一旦不知憂傷為何,也可能做出極其殘暴的事情來。
來來來,來讀《英格力士》,享受憂傷。在這本書的第53頁,作者,也應該就是小說里的“我”,敘述到那位英語教師時這樣寫道:“我常問自己:在記憶里,每當面對他的微笑時,為什麼你總是傷心?”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能夠憂傷,這人就有福了。
當今世道里,許多人憂而不傷,愁而不傷,恨而不傷,怒而不傷,傷感成了稀罕的生命情緒,正因為如此,《英格力士》具有上個世紀德國史托姆《茵夢湖》那樣的適時出現的魅惑力,它能提醒國人:你為什麼不懂得憂傷?
憂傷催人懺悔,憂傷促人寬容。憂傷如果不能潔凈世界,起碼可以潔凈自我。
一位去世多年的文化界前輩陳荒煤——我不知道如今的年輕人還有幾位能知道他是誰,但他在上個世紀曾是頗有影響的人物——對我說過:“我最不喜歡‘淡淡的哀愁’那樣的提法。”我不知道“淡淡的哀愁”是誰的提法,但我聽到這個提法一點也不反感。陳荒煤年輕時候是位小說家,其《長江上》一篇曾產生影響。他送了我一本“文革”后新印的小說集,讀《長江上》,我讀出了淡淡的哀愁。他最後一篇小說題目叫《在教堂里歌唱的人》,儘管他努力地從其文本里剔除憂傷的因子,令其瀰漫著豪邁的革命強音,但他那題目就仍然還是引出了我這個讀者的淡淡哀愁——就寫小說而言,他真是退步得太快了。他沒有“身後有餘忘縮手”,隨着革命的進程,他縮手不再弄小說,成為了主管電影的一位文化官員,但還沒等到“文革”正式開始,他就因支持拍攝《林家鋪子》、《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大毒草”而被揪出批判,後來更身陷囹圄,直到“四人幫”倒台才恢復自由並回到文化中心。我跟他結識時,他一定是已經深諳這樣一個不成文的“道理”——就人類諸般情緒而言,若加以政治判斷,則憂傷絕非革命所能容納的情緒,“眼前無路想回頭”,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是語重心長地教誨我:莫與“淡淡的哀愁”為伍——危險!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