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久違的讀者重逢3
評價一個作者,或者評價一種文學現象,一定得在比較中進行。就說散文隨筆,同樣是拿歷史說事兒,吳思對歷史思考的力度和穿透性無疑比余秋雨不止高出一籌;同樣是寫人生,哲學界人周國平成了偶像散文家,而文學界人史鐵生則用散文架構哲學;拿楊絳本人的散文比較,毫不誇張地說,出版於八十年代的《幹校六記》,那種在現實生活的基調上散發出來的超然的人生境界,時至今日仍然幾乎沒有人能夠達到。但是,到了《我們仨》,還是散淡,卻通篇透露出着一種刻意的遊戲氛圍。
再回到北島。正如人們總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前期的詩和他近期的詩加以比較,得出哪個重哪個輕的結論一樣,有些人又會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詩和他的散文加以比較,得出哪個深哪個淺的結論。因此,《失敗之書》出版之後,有些讀者有不滿足之感。這部分讀者認為,他的題材過於狹小,敘事也過於瑣碎,與原本印象和期待中那個思想深刻並且富於哲理的北島有落差。
北島曾坦言:“在海外的生活,虛無的壓力大於生存的壓力。”有人問:所謂“虛無的壓力”指的是什麼?有人問:在漂泊的日子裏他的心理支柱是什麼?這些是我們特別想知道的,但這些並不一定是我們能夠理解的,完全生活在不同處境中的人是不容易進入的。有些人注意到了北島散文中的幽默、調侃與自嘲,這與傳說中嚴肅得不苟言笑的北島似乎有所不同;另一些人注意到了北島散文中的懷舊與懷鄉,這與大家熟知的英雄般的詩句北有后的北島也有所不同。我們不可能在北島的散文中尋找到寧靜的、從容的溫情或者誇張的、專註的激情,溫情與激情都還在,但卻是淡淡的。無處不在的,惟有無可奈何的落寞。正是所謂“虛無的壓力”使他處於一種缺乏張力的、失重的狀態之中。我們能不能說,“狹小”恰好是他的生存處境的本質,而“瑣碎”正是他的心理支柱?如薩特所言,“在憂鬱中建立的平衡”。他自己聲稱,寫散文只是為了養家餬口,這一交易行為與他的作品一道,構成了他真實的生活境遇。北島與許多與他處境相似的人相比的可貴之處正在於,他從來不強調作為一個詩人的特權,卻從來不放棄作為一個人生活的特權。與其說他用文字換取生活,不如說他用生活換取生活。
一個寫作者,無論如何都有一群假定的受眾,當鼠標一點,這些文字發到編輯的電子郵箱之後,他應該知道,在稍後的某一天,它們將與作者的名字一起出現在報刊的某一版或某一頁,出現在訂閱者的案頭或者床頭。正因為如此,雖然每一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獨特的題材,獨特的寫作方式,獨特的語言習慣,但他們在寫作時都自然而然地意識着特定的讀者的存在。
我想,讀者的落差正是來自這裏。我們原本並不是作者的假定受眾!一個每天操着英語卻用中文寫作的人,他意識中存在着的,即不是可能成為他對手的讀者,也不是可以與之傾訴肺腑之言的讀者,他和我們不是以同一個坐標觀照生活。從這一角度來說,任何人都可以說北島的散文好看或不好看,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說北島的散文好與不好。我是想說,完全無法想像,如果是我或者你,將怎樣面對那樣一種生活——孤獨,落寞,絕望,拮据,隔絕的屈辱,榮譽的折磨……
另一方面,不是每個詩人都喜歡成為思想家,說一個詩人有思想也不一定是他最願意接受的讚美。沒有誰說芒克思想深刻,但沒有誰不承認芒克是天才詩人。如果你指責一個天才詩人沒思想他一定不會抗議,但如果你說他是思想家,說不定他反倒會和你急。正因為北島迴避了宏大的題材,所以避免了雲山霧罩的空話和神氣活現的大話。就現代漢語的現狀來說,這絕不是一個低標準。我們可以把北島寫散文,看成是詩人自己給自己放假,或者是寫作疲倦后的散步。我願意將其稱之為“寫作外的寫作”。我甚至認為,他之所以將它們結集出版,正是對於人們期許中的那個思想者的北島的反動。他希望以一種平常之心回到家鄉,與久違了的讀者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