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通信:與兒子一同成長3
人生的坎坷與平坦,生命的精彩與黯淡,就在那扇窗子一開一合之間。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現在吸引他的與當年吸引我的固然不同,相同的是,我們兩代人在相似的年齡都被一種精神感召着。我深知那是一種怎樣巨大的力量啊!毀掉了學業與初戀都在所不惜。且不說我該不該拉住他,恐怕我想拉住他也不可能了。我所能做的,是讓他漸漸地學會識別表面的與本質的,學會欣賞美的與不美的。
從那一刻起,對於他的迷戀搖滾,我忽然變得坦然了,甚至生出了感動。畢竟,我們母子不只是生命的延續,不只是物質上情感上相依為命,在精神追求的軌跡上也曾經相遇。等他長到能意識到這一點的年紀,他也會感到欣慰吧?
十年以前,在記述了我的牢獄之災的《無題往事》一文中,我曾表達過與你同樣的憂慮:“對於識字卻還缺乏閱讀能力的孩子們,我如何向他們解釋,好人有時也會坐牢呢?我無法想像,假如我的兒子是仁愛而單純的,知道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曾經被戴上象徵著罪惡的手銬,能夠不生出困惑和仇恨?我更加無法想像,假如我的兒子是冷漠而世故的,知道生他養他的母親被污辱被歧視,居然生不出困惑或仇恨?”我不知道怎樣能讓他既了解真相又不滋生仇恨。
在他上初二的時候,因為老師偷看同學的日記,學生與老師發生了衝突。他回到家很興奮地告訴我,他如何帶領同學向老師發難,要求老師向同學道歉。當時我的心理非常複雜。一方面我害怕他與老師對立,我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老師的關係好壞決定着他成績的好壞,一個被老師看成眼中釘的學生將再也得不到鼓勵和重視,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心智不可能成熟到可以與冷落抗衡;另一方面,我又不願意讓他認為人應該漠視自己的權利,特別是,這一次他是在為別人仗義執言,這是一個男孩子應該具備的起碼的品質,我不能給他灌輸“個人自掃門前雪”的市儈哲學。事實上這種尷尬經常出現,如果在孩子願意與你交流、聽取你的意見時,如果你不能誠實地面對他,而是向他展示出雙重標準,你會從此失去他的信任和尊重,他會向你關閉他的內心。最終,我選擇了誠實。我提醒他:第一,一定會有人向老師報告是你在鼓動;第二,老師一定會向你報復。“你知不知道這個後果,能不能承擔這個後果?”他回答得很肯定也很從容。他已經了解世故,但還沒變得世故;他已經看到了真相,但還沒有被真相嚇住。
生活在繼續。生活的自然展開能教會他們我們無法教給他們的一切。我不能刻意地向他隱瞞什麼,也沒有刻意地非讓他知道什麼。他的父親不在了,他從父親的朋友那裏、從我的文章中感知他的父親。他告訴我:“如果我像其他同學一樣不缺少父愛,就不會成為這麼獨立的孩子。”你看,他已經學會從不好的事情中得到益處了。
當然他也會有困惑。十二歲那年,得知父親的死最初是由於一次誤診造成,他哭了很久。他問我:“倒霉的為什麼是爸爸。”我咬咬牙告訴他:“很多時候生活是不公平的,輪到誰誰就得承受。”這樣回答使我不安,但是我不能用“大灰狼”來代替一樁人為的醫療事故,更不能保證未來生活對他一定是公平的。
不久前,我們一起看美國電視連續劇《兄弟連》,從他的議論中,我發現他看待人與事和我們十五歲時已經完全不同了。他能夠寬容一個英勇的士兵表現出的怯懦,懂得尊重一個戰俘投降時的尊嚴,欣賞一個軍官哪怕砸冰取水也要刮鬍子的細節,也可以對反派人物來點兒幽默。教條不再屬於他們,仇恨也不再屬於他們。
我有一個朋友,“文革”中因為說“誰都會犯錯誤,**也不例外”而被打成反革命坐了三年牢,前不久他患癌症做手術,他妻子告訴我,出現幻覺后他不停喊叫:“別讓警察來抓我!”碰巧另一個朋友的弟弟患同樣的病,在同一個醫院裏做手術,術后昏迷時說的是:“姐姐,‘文革’結束了!”這兩個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地點和場合的故事使我震驚。他們的,還有你的,對於這段經歷至今的耿耿於懷,說明我們這一代人即便走得出歷史的廢墟,也走不出心靈的陰影。亦如你為了讓兒子擺脫“虛偽與殘忍完美結合”的文化,從語言到地域徹底把他與父親及其中國背景隔絕開來一樣,我的那個並不缺少才華與豪情的朋友,寧願在他鄉抑鬱而死,也不願回故鄉苟且偷生。
曾經與不止一個朋友有過共同的讀書體驗,書中的故事常常會惹我們哭。回想起來,幾乎沒有讓我不哭的小說,托爾斯泰使我激動而哭,陀斯妥耶夫斯基使我悲傷而哭,車爾尼雪夫斯基使我感動而哭。《紅字》《牛虻》都無不讓我哭得昏天黑地。同時,我們也都覺得奇怪,現在的孩子不哭。兒子讓我意外地卒讀了羅曼·羅蘭的四卷本巨著,但是他不興奮也不感動,而是考證主人公與貝多芬的異同,然後總結性地宣佈說:“《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革命說教過時了!”但是,他會為另外一些我們不能理解的東西而動容,比如披頭士或X-Japan的音樂。他寧願花幾百元到現場揮動閃光棒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而我們不管多麼反叛,當SARS這樣的災難降臨之時,卻還有去當志願者的衝動。
我不知道你和你兒子父親的故事,但是可以肯定,你的兒子也會慢慢長大,從你為他蔽蔭的房子裏走出去。也許有一天,正是因為你的封鎖給他造成的好奇,使他神差鬼使地去尋找他的父親。他有權知道真相,也一定能夠知道真相。你希望他像牛虻一樣遭受致命的打擊而破碎,還是希望他在真實中慢慢成熟?吃着巧克力、穿着耐克、玩兒着電腦遊戲、看着動畫片、聽着披頭士長大的兒子們,也許不需要知道什麼是“反右”與“文革”,不需要學習如何寫“檢舉信”與“檢討書”,也不需要分辨政治上的正確與不正確,以及道德上的是與非。但是不管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他不能不面對生活中的美與丑。毫無疑問,****草菅人命的制度是醜行,“虛偽與殘忍完美結合”的文化是醜行。但我相信,美國也不是一塊凈土。相對於政治的社會的道德的標準來說,審美是更穩定更恆久的標準,只是它也許比任何標準都更高更完美,因而更加難以企及。
前幾天,我和兒子一起去觀看美國《國家地理》圖片展,我驚奇地發現,一百多年來,這個非盈利性機構(而不是私營公司)的領導人,由一個家庭(而不是家族)的四代人接連擔任。其中有一幅黑白圖片,畫面是發明電話的老貝爾拉着孫子的手。這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兒,正是現任董事長的父親。這是一種怎樣的延續與傳承啊!正是這種超越了政治與社會的、由精神與審美連綴而成的鏈條,使得一本貌似科普的雜誌,充滿着豐富的人文精神和瑰麗的審美色彩,成為文化傳播史上的一個奇迹。所以,它能讓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着迷;所以,才會有一個中國母親和她的兒子一起,在那些圖片前流連忘返,對一本異國的雜誌讚嘆不已。
自私地說,一個不想失去兒子的母親,一個想擁有兒子的母親,在審美層面上的溝通,幾乎就是惟一的途徑了。當然,這也是冒險。人與人是如此的不同,DNA又是如此的神秘。我們得有支付代價的心理準備。
感謝你的來信,特別感謝你的問題,讓我靜下來想關於我和兒子共同成長的經歷。
徐曉
二○○四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