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的存在讓我不安2
說李南不食人間煙火不是比喻,也不是誇張,是貼貼切切的寫實。比如她不愛做飯,不管住在哪兒,她可以把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最愛乾的活兒是收拾書櫥,把書細細地重新分類,調理電器也是她有耐心乾的,但就是堅決不下廚房做飯。有一段時間她住在我家,我出門一天回到家,她躺在沙發上悠哉游哉地看書,居然大喊大叫地訴苦說,“一天沒吃飯,快要餓死了!”我只好急匆匆地鑽進廚房,為她做一頓“鋼牙”消受得了的飯菜。這幾年她真正開始一個人過日子,除了買乾糧,就是下麵條,不管白菜還是蘿蔔,一股腦丟進鍋里煮,還是從不炒菜。她至今穿的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衣服,七十年代別人都把的確涼當好東西時,她穿棉布的,如今棉布成為時尚,她卻穿上了的確良,大有衣不驚人死不休的後現代味道。別人淘汰的東西,好一點兒的她認為應該送給小保姆,估計小保姆不要的留下她自己用。我敢說,在城市裏她的生活花費之少,也許可以和農民工相比。
千萬不要認為李南是窮苦人出身的命,她出身於讓很多人望塵莫及的藝術世家。她的父親是北京屈指可數的專業劇院“首都劇場”五十年代的經理,被打成右派,先後在興凱湖、團河、茶淀、五姓湖勞改農場待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回到北京。李南的母親和姨都是于是之那一代北京人藝的老演員,中國最著名的交響樂指揮家李德倫的妹妹黎頻和李濱。在電影《龍鬚溝》裏她母親黎頻扮演王大媽,九十年代她還拍了不少電視劇,印象深刻的是由濮存昕擔任主角的《小墩子》。八十年代老太太七十多歲,一頭白髮,穿一件水紅色毛衣,倚着門框看着我們這些三十歲的老青年發笑,她說,“我們年輕時也好玩兒,但我們那時只顧自己玩兒,不像你們出來玩兒還帶着孩子。”我問,那孩子怎麼辦?她說,當然是讓孩子在家裏自己玩兒。可見,在人藝大家庭中長大的李南,雖然不是能歌善舞,在個性上卻頗受熏染。
李南在大事上也是出手不凡。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上不了大學,“文革”前她自作主張放棄高中進了技校。那時技校的學生多來自平民家庭,因為有生活費可以減輕家庭負擔。並非因為生活困難進入技校的李南一點沒有藝術世家出身的孩子的孤傲,經常接濟同班同學。本來技校的學生是不用上山下鄉的,但因為得罪了軍宣隊、工宣隊,李南被逼着到吉林白城插隊,於是,不如索性逃亡,到內蒙牧區投靠了先期到那裏插隊的弟弟。那是李南最美好的年代,不僅因為她年輕漂亮,更主要的是,蒙古大草原與她浪漫奔放不拘一格的氣質正好相得益彰,她在吉普賽人似的游牧生活中如魚得水。穿着蒙古袍騎着快馬的李南,吸引着情竇初開的小夥子們的視線。一位曾經和她一起插過隊的男生曾經很認真地對我說,他的婚姻之所以不幸福,全怪當年李南沒有接受他的初戀。
一九七八年李南回到北京,她熱衷於辦民刊,熱衷於為正在讀研究生的前夫當秘書。八十年代中,她曾經在栗憲庭主辦的《中國美術報》工作,那是一份鼓吹先鋒藝術的報紙,從形式到內容都讓人耳目一新,“波普藝術”、“包豪斯”這些概念都來自那份報紙,後來崛起的《北京青年報》的標題化版塊化設計很得美術報的真傳。反精神污染一來,美術報停刊,李南又成了個無業人員。好在曾經為商務印書館做過校對的一凡教會了她做校對,還介紹她到北京出版社抄稿子。憑她的能力和責任心,加上有不少新聞出版界的朋友幫忙,如果她能巴巴結結地干,應該早就有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但是,李南是從來不按規矩出牌的。她會因為不喜歡某個知名的作家而拒絕抄寫其書稿,也會因為太喜歡一個不知名的作者而校對書稿不要錢。比如,我曾請她為《遇羅克遺作與回憶》做校對,其中當然有遇羅錦的文章,李南不喜歡遇羅錦,覺得她不夠資格寫遇羅克,於是拒絕為這本書做校對。李南沒錢純粹是“自找”。
沒錢的李南常常出手闊綽。一九九六年,她把自己僅有的錢全部借給了一個朋友,那人隨後出了國,眼看她的全部家底要打水漂了,朋友們都替她打抱不平,她自己倒是不慌不忙。我去美國時,發誓非替她把那錢要回來不可。那次居然讓我得逞了,我帶回了美元,還帶回了一個讓大家笑翻了的故事。可氣的是,還沒等我們臉上的笑容退去,本可以用來治牙的美元早進了別人的賬戶。更可氣的是,當你一臉嚴肅地責怪她太輕率時,她會像孩子似的給你一個鬼臉,或者瞪着大眼睛來一個無辜狀,乾脆不做任何解釋。她幫朋友,找了麻煩朋友再幫她。李南就是這麼鬧。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如果評論一個人“很實際”,誰都認為那帶有貶意,等於是批評你太俗,太勢利,太急功近利。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世上有個著名的海德格爾,更不知道海德格爾有“人,詩意地棲居”這樣一句經典,但那時的我們的確比現在活得更有詩意。我們心安理得地騎着自行車上下班穿四塊錢一件的襯衫買兩毛錢一斤的青菜,卻總是無憂無慮。那時的李南沒有一點兒煙火氣,我們也透着清高;那時的李南不講究衣裝打扮,我們也一樣不習慣逛商店;那時的李南不在乎職業收入,我們也羞於談論金錢。所以,那時的李南在人堆兒里並不扎眼。
不知不覺間,“很實際”的評價,已經從貶意上升為中性,而“詩意地棲居”成了小資生活的裝飾。我們中的不少人習慣了花幾百元吃一餐有名堂的飯買一件上檔次的衣服染一次花白了的頭髮甚至洗一次腳,卻開始為生計擔憂。那時,文人中有為女人大打出手的,卻少有人為爭名利而鬧翻。如今則剛好相反,分分合合倒不會再有大的波瀾,反目成仇卻大多與名利扯不清楚。所以,現在的李南像是出土文物,在人堆兒里變得越來越突兀了。
李南突兀得有時候讓人不舒服。比如我,看她穿着我二十年前穿過的衣服,我不好意思說出我新買的衣服花了多少錢,與消費水平幾乎等於零的苦行尼相比,不管多麼節儉都是奢侈。我可以拉她跟我去干任何事,就是從不拉她去商場買東西,雖然我知道她絕對不會受刺激。我總想說服她稍微跟一跟潮流,只要她願意,別說是我的衣櫃,連我的錢包對她都是敞開的。我更願意在她面前訴苦,說我上有老下有小開銷多麼大,掙錢又多麼不容易,好像這樣更能縮小我們之間的差距,也更能博得她對我的理解,維持她對我的尊重。看起來什麼都比李南好的我,在她面前卻顯得那麼沒有自信。
李南突兀得有時候讓人不安。她從不怕與陌生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如雷貫耳還是名不見經傳,在她眼裏都一視同仁,可是往往卻難為了對方。她既不像下崗女工可憐兮兮,又不像知識分子滿口道德文章,既不像精英分子慷慨激昂,又不像白領女性瀟洒時尚。在這個社會,連另類都成了准主流,該把李南這麼個色的人歸到哪一類,實在是一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