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4)
雷慶是第二天中午從運輸公司回來的,聽了上善的敘述,他也主張不提要求破案的事了,便請中星的爹選定下葬的日期。中星是陪着他爹來的,弔唁了一番,因政務在身就去了縣城。中星的爹就推算了凶吉,把入殮和下葬的時辰定好。他在用金粉在綢布上書寫銘錦的時候上了四次廁所,每次跑到廁所了就大聲喊我,要我給他拿些手紙去。農村裡廢紙少,我向俊奇要紙,俊奇長年戴個帽子,帽子裏墊着報紙,要把帽頂隆得高高的,但俊奇不願意把報紙給我,我就撕了一張燒紙拿去,說:“廁所里這麼多石頭、土坷垃,你那屁股是你兒子的屁股呀!”他說:“后跑時間長了,土坷垃擦着疼。我給天禮掐日子哩,寫銘錦哩,他還捨不得一張紙?”我說:“這紙是天禮伯的冥錢哩!”他說:“我死了我給他還。”我就問:“榮叔,你病咋樣嗎,天禮伯一輩子也病懨懨的,我只說破罐子能耐過好罐子,沒想他就死了。”他說:“你狗日的也盼我早死呀?我告訴你,原本我這病是不行了,可你天禮伯一死,他倒替了我,把今年的指標完成了。”我和中星他爹在廁所里耍花嘴,雷慶去給夏天義夏天智請安彙報,夏天智是問了問公司那邊的事,雷慶說現在聽天由命,等候人家的處理了。夏天義不等雷慶說完,氣就上來了,說:“咱夏家到你們這一輩弟兄十個,指望的就是夏風和你,你卻給咱夏家人脖子底下支了這麼大一塊磚頭!吃的是國家的鹽放的是私駱駝,你心虧呀不虧?”雷慶說:“這都怪梅花。”夏天義說:“你瞧你平時把婆娘慣成啥啦!讓你回來這就燒了高香了,法辦了你都不屈!”夏天智說:“不說這些了。既然時辰定在明日中午十二點,咱商量商量喪事。壽木壽衣都是齊當的,墓也是拱好了的,目下就是待多少客?”雷慶說:“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肯定死不瞑目,如果喪事太草率,我心裏永遠是一個疙瘩,對不起他老人家。”夏天智說:“你心裏難過,我和你二伯心裏更難過!事情到這一步,你大操大辦有啥好處,待的客越多,閑話越多,讓你爹死了還遭人恥笑謾罵嗎?我看待東街人就夠了,再加上你爹原單位的人,親戚和一些好友,別的人都擋了,尤其你那些酒肉朋友都不要來。”雷慶說:“那就聽你們的話吧。”夏天智就讓竹青到西街、中街擋了可能要來的人家,讓君亭去擋了鄉政府、派出所、郵局、信用社的人。就在下午,白雪接到夏風的電話,也趕了回來,穿了孝衣,坐在靈堂后的草鋪上哭了一通。
我和慶滿慶堂武林從屋樓上往下抬壽木,屋樓上灰塵大,有蜘蛛網,迷了我的眼睛。正揉着眼睛,猛地從樓上看見了靈堂后的草鋪上坐着白雪。白雪哭聲不高,也沒有拉長着聲調,只是不停地抽泣。但白雪穿着孝衣顯得比往常更俊俏,真正是女要俏一身孝。我多看了她兩眼,抓壽木一角的手鬆了一下,壽木沒抬起,慶滿發了一聲恨,我趕緊低了頭,用力把壽木抬起來往樓沿挪。壽木是純柏木做的,沉得很,樓下的人就接住了一頭,一聲喊:“慢點,慢點!”這個時候,我又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是揭開了蓋在夏天禮臉上的麻紙,夏天禮的眼睛睜着。多少人都揉過他的眼皮讓能合閉,但夏天禮的眼睛就是合閉不上。在清風街一直有這樣的說法,人正常死亡的時候,二十四小時后靈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豬,可能是飛禽走獸和草木魚蟲,而橫死的靈魂有氣結,它不能進入投胎的道口,游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有氣結的特徵就是亡人眼睛合閉不了。所以,我看見夏天禮的眼睛還沒有合閉,就覺得夏天禮的鬼還在這屋子裏遊盪,當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禮眼皮,屋樑上嘎地響了一下,我驚恐地往屋樑上看,屋樑上並沒有什麼,慶滿又在罵我了,嫌我力沒用上。我說:“壽木太重了,把壽木蓋先取下來分兩次挪吧。”慶滿也同意這種做法,我就把壽木蓋取了下來,但壽木里竟有了一個小布袋,小布袋裏還裝着十枚銀元。慶滿把十枚銀元交給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氣把銀元放在耳邊聽,說:“白雪,白雪,你別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說:“我給三伯說說話,他氣結散了,眼睛該合閉的。”我說:“用銀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閉上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都看我,以為我又在說瘋話,但白雪卻從梅花的手裏取了一枚銀元往夏天禮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閉了。白雪揚頭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麼就知道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冒出了那樣的念頭,這完全是天意么,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么!我很得意,回應着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皺了一下鼻子,故意擠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靈床沿上哭起來了。
四嬸在廚房裏指導着淑貞和麻巧油炸麻葉果子。知道什麼是麻葉果子嗎?就是把面捏成各種花形在油鍋里煎炸。古老的習俗里以這種面做的花替代鮮花,而現在誰家的院子裏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風街人卻仍然不用鮮花要用這面花。四嬸埋怨着淑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聽見靈堂上有了白雪的哭聲,她說:“白雪回來啦?”淑貞說:“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對我就惡聲惡氣!”四嬸在圍裙上擦了面手,到了靈堂,果然見是白雪,就過來說:“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給你三伯燒炷香奠杯酒吧。”白雪點香敬酒,還再到草鋪上去哭,四嬸悄聲說:“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先回家去歇,這裏人多手雜,顧不得你了,讓夏風在家做些拌湯去吃,這邊有事我會叫你過來的。”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