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2)
太陽落山的時分,他們在鄉政府的小餐廳吃飯,四冷四熱,四葷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還可以。書記和鄉長敬過夏風后,就輪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驚人,兩瓶酒後,鄉長的臉成了醬肉顏色。鄉長喊:“上湯!上湯!”書正從廚房端了湯進來。湯是雞蛋菠菜湯,盛得很滿,潑灑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時候,他的兩個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湯里。夏風說:“書正,你看你那手!”書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說:“手咋啦?”鄉長就訓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湯里,還讓人吃不吃?”書正才知道自己錯,但書正偏要耍笑,說:“我這大拇指風寒過,冷么。”鄉長便火了,說:“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裏去?!端下去,重做一盆來!”夏風見鄉長發火,就說:“書正愛開玩笑。算了算了,我不嫌的。”便先給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中星也說:“夏風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鄉長隨即說:“書正啥都好,就是衛生差,他是你們東街人,我也就不說了。”重新吃飯。飯後,書記和鄉長要陪中星和夏風回東街,中星不讓,兩人就送到院門口。書正在廚房裏洗碗,聽見動靜,也跑到門口來送,高聲說:“那你們慢走呀!”鄉長說:“去去去,哪裏有你的事?”書正說:“我送我同學的。”
夏風是從來沒有喝醉過的,但這一次是喝多了,搖搖晃晃一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把一株月季都壓歪了。四嬸在廚房裏把米瓮里的米往圓籠里戳,聽見響動跑出來說:“你才回來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風說:“啥事?”他想嘔吐。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拿手在喉嚨里摳,要摳噁心了,把肚裏的東西吐出來,突然站起來,說:“你說啥?”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的酒一下子醒了,說:“三伯死了?死了?!”
夏風的三伯確實是死了。人的壽命真是說不清的事,有時頑強得很,怎麼死也死不了,有時卻脆得像玻璃棒兒。在我的感覺里,如果要死,應該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們是井台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縫,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們就是沒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禮。夏天禮死得毫無預兆。事後三嬸告訴我,夏天禮晚飯時吃的是麥仁稀飯,還嫌沒有煎餅,她又給煎了三張餅,竟然一張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裏,三嬸去找那些銀元,沒有找着,拉出了一隻破棉鞋,裏邊塞了一堆鈔票。夏天禮一輩子都喜歡收藏錢,其實錢一直在收藏他,現在他死了,錢還在流通。看見了嗎,這是我的錢,一張軟沓沓的人民幣,我總覺得這張錢經過夏天禮的手,它要告訴我關於夏天禮的故事,但我把錢丟在地上了,又把它撿起來,小心地說:“摔疼了沒?”唉,我說不清錢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錢又要醞釀我的什麼故事。中星的爹說,人是生有時死有地的,夏天禮是死在河堤上,活該又偏偏臨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麼關係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員,我可能就是夏家門前屋后的一棵樹了。
就是那日的頭一天後半夜,落了一場小雨。天明我本該一起來就去七里溝的,因為夏天義叮嚀中午了咱在木棚里蒸一鍋包子吃,我便想,做什麼餡的?夜裏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軟該生髮了,何不去撿些拿到七里溝做地軟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窩草叢裏撿地軟,撿着撿着,好像聽到哪兒有人呻吟,往前後看看,河堤上還有霧,沒有人,我還以為是哪個樹在說話哩。但過了一會兒,呻吟聲又有了,我才要問樹枝上的一隻鳥,河堤斜坡上的霧就散了,草叢裏有一隻鞋。還想,這鞋還能穿么,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見斜坡上躺着一個人,像是夏天禮。我說:“是不是天禮伯?”夏天禮趴着沒有動。我就又說:“天禮伯,你還說你從省城回來沒心勁了,這麼早,你不在家睡覺,到河堤上來拾糞還是來撿柴火呀?你哄誰呀,哄我們都懶得不動彈了,你勤快過好日子哩!”夏天禮還是沒有動,我就覺得不對,跑下去看了,他半個臉烏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東街跑。夏天禮或許能活過來,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慶沒有在家,梅花也沒有在家,三嬸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爺,夏天智就來了。夏天智這一回沒有冷淡我,他讓翠翠又去叫趙宏聲,再就指揮我給夏天禮掐人中,做人工呼吸,還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對於夏天禮的死,夏天智問趙宏聲:是不是因心臟病引起的?趙宏聲說額頭上一塊青,脊背上一塊青,明顯是遭人打了。夏天智說:“我三哥和誰結仇了能遭人打?!”我說:“都是銀元惹的禍!”我的理由是,夏天禮在販銀元,可能是和什麼販子約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貨,要不,夏天禮為何天黑後去的河堤?而販子見財起了黑心,將夏天禮打了,搶走了銀元。或許販子並沒有成心要把夏天禮打成怎樣,只是夏天禮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兩腳呢!夏天智厲聲喝道:“你胡說八道!我三哥販銀元啦?”我說:“天禮伯是販銀元。”三嬸說:“以前是做過這生意,可他從省城回來,就不再販了,還親口給我說他不會再販了……”三嬸話沒說完就去廈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塊土坯是啟開了,裏邊是沒有了銀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滿了鈔票的破棉鞋,三嬸又哭了,把自己的頭往炕洞門上碰。夏天智當下像霜后的瓜苗,撲沓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說:“引生!”我趕忙往院子走,我說:“我舀些水,給天禮伯擦擦身上的土。”夏天智說:“過來!”我便走過去了,他說:“引生,是你把你三伯背回來的,我們都得感謝你,雷慶回來了讓雷慶給你磕頭。”我說:“不,不。”他說:“咋不?磕頭,要磕頭!至於你三伯是怎麼遭人打的,我們肯定要報案,得查個水落石出,你不得亂猜測,也不得到處胡說!”我說:“我再不胡說!”他把櫃蓋上的一條紙煙拆開,取出了一包扔給了我。夏天智能把一包紙煙賞給我,我覺得這老頭親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麼邁,胳膊往哪兒放了。後來是趙宏聲說他治不了夏天禮的傷,得把人往縣醫院送,我就拉着架子車,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禮就斷氣了。當時三嬸在哭,趙宏聲在哭,我也在哭。夏天智不讓我們哭,他在茶坊村口買了一隻白公雞縛在架子車上,要我們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淚。我可憐夏天禮,他兒子是開車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卻是硬軲轆架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