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刺史大人的煩惱(下)
沙吒相如看了眼元鼎,又看了眼劉仁軌,見這兩人不約而同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心下暗暗叫糟。國牟成用力咳了幾聲,把眾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道:“百濟勇士的遺體,自然是要帶回百濟的;只不過遺體眾多,運輸不便,依我之見,可否請大人安排一下,將勇士們的遺體火化,由我等將骨灰帶回國,也好交還給他們的家人,一併撫恤。至於傷者,只能先行救治,再隨船出海了。”
劉仁軌點點頭,道:“如此甚好。至於貴使團安頓一事,出於安全的考慮,本官打算將知府衙門騰出來,供各位居住,並派兵嚴加防範,不知正使大人意下如何?”
“住在衙門裏?”黑齒常之與沙吒相如對視一眼,很是意外,這位刺史大人倒是很豁得出去,想必新羅人也不敢跑到大唐的衙門來撒野。
“如此甚好!”國牟成長身而起,對方給足了面子,自己當然不能猶豫,“有大人坐鎮,我等便可高枕無憂!”說罷,便與劉仁軌相視大笑起來。
“兩個老狐狸。”元鼎與那百濟王子同時腹誹了一句,那王子還狠狠瞪了他一眼。
眾人走後,劉仁軌把幕僚郭務悰留了下來。
天色漸暗,城中飄蕩着炊煙的香味,長街上的人們行色匆匆,收攤的,關門的,回城的,出城的,忙碌了一天,最幸福的,便是坐下來跟家人一起圍坐在炕前,熱熱鬧鬧的吃上一頓飯。元鼎牽馬,信步而行,沒走多遠,肚子裏便“咕嚕”一聲響動,奔波一天,竟也生出幾分倦怠,不知不覺走到一條小巷子裏,在一間老宅門外站定。身後的黑馬打了個響鼻,用蹄子敲打着門前的石板台階。元鼎將馬拴在石墩上,伸手一推,大門便朝里打開一半。
“這傢伙,又不鎖門。”元鼎跨入大門,門后是一個小院子,院子一側是水井、石磨,另一側是一間馬廄,正對大門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泥瓦房,屋檐下靠着木叉、扁擔、竹棍,還丟着一副老舊的馬鞍籠頭。這就是老王的家了,出門從來不上鎖;照老王的話說,有哪個毛賊敢來馬快家裏偷東西?
元鼎推門而入,屋裏亂糟糟的,還有股陳年的霉味兒,八成是幾個月沒曬被子。隨意看了一圈,元鼎又轉回屋門處,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心裏空蕩蕩的。
隔壁飄來烙餅的香味,還傳來男孩子的歡叫。
元鼎想起老王臨終前的話,起身往外走去,出了院門左轉,便來到一牆之隔的另一戶院門外。隔着院門,一個兩三歲的男娃穿着開襠褲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抬眼就看見了元鼎,一邊跑,一邊甩着圓滾滾的大腦袋,大喊:“娘,有人來啦,跟王叔叔一樣!”
一個婦人從屋裏走了出來,元鼎眼前一亮:布衣荊釵,不施粉黛,卻是高挑身段,收拾得清爽利落。老王曾說,看女人,毛頭小夥子是從上往下,先看臉,漂亮就行;有眼光的男人,都是從下往上,先看腿,次看腰身,再看胸,最後才是臉。只一眼,便知老王所言不虛,果然有眼光。
那少婦看了眼元鼎的馬快裝束,就知道是老王的同僚,便快步上前拉開院門,熱情道:“這位兄弟快進來坐,跑了一天差事累了吧,家裏正好烙了餅,邊吃邊說。”
元鼎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先行了個禮,自己找了把馬扎,朝她的大頭兒子笑了笑。
少婦從屋裏抱出一個熱騰騰的大竹筐,香氣四溢。大頭兒子立刻大喊着從院牆邊抱起一捆大蔥,飛奔過來,挑了最粗最長的幾根,一把塞給元鼎,道:“你跟老王叔叔一樣,最大,最粗!”
“最大、最粗……”元鼎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老王一手大餅,一手大蔥,一臉壞笑的畫面,真是……遇人不淑啊。
“來,嘗嘗正宗的大蔥卷餅!”少婦揭下一大張餅遞給元鼎,道,“沒跟老王一塊兒?”
大頭兒子搶過一張大餅,擺上一根大蔥,用力捲起來,豎起來,朝蔥尖冒出來的地方狠狠咬下,被燙得齜牙咧嘴。
元鼎用餅把大蔥捲起,擺直,道:“老王他,沒回來。”
少婦一愣,也捲起一張餅,裹着又粗又長的大蔥,狠狠咬下,嗆出兩滴眼淚來。
元鼎瞧了眼埋頭啃餅的大頭兒子,道:“這孩子……”
“也是個大頭。”少婦跟了一句。
元鼎不再言語,默默的把餅啃完。心情不好的時候,胃口總是特別大。
良久,少婦才摸摸兒子的大頭,道:“我男人常年在外做買賣,一年都回不來幾次,這幾年多虧老王照拂。”
元鼎道:“他的東西,小黃會來收拾。”
少婦道:“人都沒了,還收拾個啥?”
元鼎擦了把手,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嫂子早些休息,有什麼需要,去衙門找我或小黃都行。”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子,輕輕放在旁邊的石磨上。
少婦沒有拒絕,一點心意,又何必矯情。
元鼎走到院門口時,大頭兒子突然喊道:“記得跟老王叔叔說,我要最大、最粗的炮仗,過年的時候放!”
“好!”元鼎大聲答應,沒有回頭,快步離去。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少婦臉上滑落兩行熱淚。
“娘,你哭鼻子!”
“被大蔥嗆的。”
“大人不可以哭鼻子!”
“大人也會哭鼻子。”
“大人為什麼要哭鼻子呢?”
“當再也見不到有些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