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上)
鳳凰台廢墟前,金庾信負手而立,佇立良久。
金仁問拾階而來,見周圍沒有外人,只有金庾信的幾個親兵護衛在不遠處放哨,便喊了聲:“大舅!”
金庾信道:“是仁問啊,你公務繁忙,怎地有空來尋我這個老頭子?”
金仁問道:“身在曹營心在漢,侄兒的難處,只有大舅清楚。”
“難處?”金庾信道,“我看你是樂在其中,樂不思蜀吧!”
金仁問耳根子一熱,道:“大帥,你真要走?”
金庾信道:“仗打完了,還想我留下來看蘇定方的臭臉?新羅拼死拼活打掉了階伯,結果連泗沘和熊津兩座都城都進不去,你到底是唐軍的副大總管,還是新羅王子!”
金仁問心想你不滿意,我還一肚子委屈呢,於是道:“我這個副大總管,說穿了就是個通譯,事事都得看蘇定方和柴哲威的臉色,還得小心翼翼的給有些人擦屁股!大軍遲到一天,就給了大唐獨佔百濟的借口。”
“你是在怪我嘍?”金庾信道。
“仁問不敢。”金仁問道,“今日前來,是想請大舅再多留些時日,一來等父王趕到,一起商議對策;二來還請大舅管管太子和金品日他們,再這麼胡鬧下去,要是被唐軍發現,極有可能破壞兩國同盟,於瓜分百濟不利!”
金庾信冷哼一聲,他知道金仁問指的是什麼——這些天來金法敏和金品日、金文品等人派出大批士兵假扮成唐軍四散開去,在百濟各地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看起來是在敗壞唐軍的名聲,實際上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搞得各地民怨沸騰。真正聰明的做法,是立刻讓百濟朝野安定下來,不要與戰前有任何變化,等蘇定方的大軍班師后,再想辦法蠶食百濟土地。金春秋啊金春秋,仗都打贏了,又何必急於一時,短視,徹頭徹尾的短視!
“鳳凰台都燒了,百濟人還有什麼盼頭!”金庾信丟下一句話便揚長而去。
金仁問無奈的搖搖頭,這個大舅啊,年紀越大,脾氣越古怪,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至於這座鳳凰台,連百濟人都荒廢了二十年,燒了又頂什麼用!
金仁問剛要走,就聽不遠處有人道:“大唐譙國公柴哲威在國色天香被劫了,副大總管可曾知曉?”
金仁問嚇了一跳,循聲望去,斷壁殘垣間走來一人,披頭散髮、寬袍大袖,竟是失蹤多日的扶余泰!
“扶余泰見過二王子!”
“金仁問見過二王子!”
兩個二王子相互作揖,沒來由的生出幾分惺惺相惜感來。
金仁問道:“幾日不見,二王子撫今追昔,風采更甚從前。”
扶余泰道:“荒山廢墟,殘屍枯骨,能讓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金仁問道:“痛定思痛,未必不能海闊天空。”
扶余泰道:“我這裏有個故事,不知二王子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金仁問道:“能讓二王子主動現身的,一定是個好故事。”
扶余泰伸手朝鳳凰台的廢墟一指,道:“請。”
“請。”金仁問示意護衛不要跟來,隨他走到廢墟陰涼處,找了塊平整的青磚坐下。
扶余泰道:“故事的主人,名字就叫——”
泗沘城,黑齒府。
黑齒常之、沙吒相如、元鼎圍坐在書房中,均是慶幸能順順利利的逃出生天;至於道琛,這傢伙武功高強,只要自己不犯傻,唐軍倒也捉不住他。方文君則是去黑齒常之妹妹住過的房間更衣歇息。
沙吒相如道:“老黑,你不去當山賊真是可惜了!”
元鼎道:“他要去當山賊,還有馬十二什麼事!”
黑齒常之尷尬的眨眨眼,道:“不是你們讓我扮的嗎?還說要投入,把自己當成山賊,別人才會相信我們是山賊,我都是按照你們說的做的。”
沙吒相如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看這身板,這氣勢,往那兒一站,說不是山賊,柴哲威都不信!對了老黑,扛起文君的感覺如何,很不錯吧?”
黑齒常之回想起一路上銷魂蝕骨的觸感,“呵呵”傻笑兩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元鼎道:“老黑,這裏安全嗎?”
黑齒常之道:“這處老宅荒廢多年無人居住,不會引人注意,暫時是安全的。現在人救出來了,柴哲威定會派人追蹤,我們得想想下一步怎麼走。”
沙吒相如道:“最好離開泗沘城,只要唐軍一家一家挨個搜過來,遲早會搜到這裏。”
黑齒常之點頭道:“確實如此。元兄,你意下如何?”
元鼎心中千頭萬緒:他本想立下大功后帶文君回大唐,可誰知文君也是組織的人,貌似地位還在錢先生之上,文君樓極有可能是組織在百濟的秘密據點,文君作為組織的重要成員,想要返回大唐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更何況有柴哲威在,文君返回大唐也不安全,只能暫時躲起來,待唐軍班師、風頭過去后再做打算。那麼自己呢?文君若是不走,自己回去又有何益?眼下大唐尚未安撫完百濟各地,戰後如何處置百濟的方略也未明了,唐軍還會滯留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文君必須離開泗沘,連熊津都不能去。那麼她能去哪呢?獨山城?那裏靠近新羅和高句麗,強人四齣,太危險。蠍子島?環境太惡劣,不適合女子生活。耽羅島?百濟一亡,只怕新羅和倭國又會對耽羅島暗中下手,老朴能不能撐住場面還難說。
良久,元鼎才道:“百濟遍地狼煙,我也想不好她能去哪裏。”
沙吒相如也低下頭,他沙吒家雖然家大業大,可目標也大,是唐軍重點“關照”的對象,一時半會兒還真沒辦法將方文君送出城去妥善安置。
黑齒常之道:“眼下不論去哪裏都有風險。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由我把文君姑娘帶迴風達郡。我們黑齒家在風達郡經營多年,唐軍也不會公然跟我黑齒家翻臉。我看文君姑娘腿上有傷,在那裏呆上幾個月,避避風頭,養養傷,等到來年春暖花開時再做打算也不遲。”
元鼎與沙吒相如相視一眼,心中均想,將文君託付給黑齒兄照顧,倒是個穩妥的辦法。沙吒相如道:“唐軍四處把守,如何出城是個問題。”
元鼎心念一閃,計上心頭,道:“擦屁股的事,可以讓唐軍自己去辦。”
“誰在外面?”黑齒常之突然一躍至門前,將門拉開。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時回頭,只見方文君換了一身衣服,綰了個隨意又嬌俏的朝雲近香髻,曼立在門口。
方文君稍顯尷尬地朝三人一笑,喚道:“黑將軍、沙公子、元公子……”
黑齒常之為之一怔,這聲嬌鶯婉轉的稱呼一如初見時,只是時隔半年,幾人都已經歷滄桑巨變,只是訥訥地將她讓了進來。
“文君,你不好好休息,怎麼過來了?”元鼎和沙吒相如異口同聲道。
“還沒跟三位壯士道謝,小女子怎能歇了?“方文君俏皮道,旋即正色朝三人深深福下身去,“今番幸得三位仗義相救,文君銘感五內;只是給你們帶來這麼大麻煩,委實寸心難安,特來道謝。”
“文君你這是哪裏話?忒客氣生分了,咱倆誰跟誰……”
“文君,但得你平安,元鼎死又何懼……”
元鼎和沙吒相如急忙還禮,爭着一通掏心掏肺。
“咳咳……”黑齒常之聽不下去,打斷兩人,“保護婦孺是我等堂堂男兒的職責——只恨國破家亡,無力保護百濟婦孺周全!文君姑娘仗義執言,護我百濟王室尊嚴,着實讓人感佩!就算沒有沙吒請託,黑齒亦不能袖手旁觀!“
“黑齒兄說得好!就是這個理……”沙吒相如鼓掌道,“文君你快起來!”
黑齒常之和元鼎也跟着讓方文君起身。誰知她剛一動,悶哼一聲差點跪倒。元鼎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她,順勢將她打橫抱起,朝外就走,一邊鎮壓她的抗議一邊說:“乖乖休息去,腿上有傷還亂跑亂動……”
沙吒相如跺腳道:“喂!小馬快……你!”
黑齒常之摁住他,搖了搖頭。沙吒相如心有不甘,但看到黑齒常之的眼神,只好忍住,一臉莫可名狀的表情。
元鼎自顧抱着方文君徑直來到她房前,側身撞開門,把她放在床上——他本就對方文君朝夕暮想,今日瑤池畔見她衣衫濕透美好曲線畢現,更是難忍心下躁動,稍稍猶豫,便鼓足勇氣湊上前,想要一親芳澤。
方文君見他滿眼慾望地欺身靠近,頓時臉紅心跳,情急之下伸出雙手,一手捉住元鼎的一隻耳朵,伸直了胳膊將他往後推拒。元鼎想再往前,無奈耳朵被拽得生疼,就這麼曖昧又奇葩的僵在那裏,進退不得。方文君突然嗤地一笑:“我在想,當年秦武王舉的,是方鼎還是圓鼎?”
元鼎聞言哭笑不得,卯足的勁兒瞬間泄了大半,一臉傷心道:“文君,我那麼想你,見你一面都那樣難。從黃山原拼死拼活趕回泗沘城,為了尋你把王宮都翻了個底朝天,誰知你竟去了熊津;我又連夜趕過去,要不是禰大人說他能安排見你,我都準備好再闖進行宮去搶人了……”
方文君默默聽着,想着這些天驚心動魄的經歷,心裏感動,慢慢放鬆了他的耳朵,變成輕輕捧着他的臉。
元鼎繼續道:“好不容易見面了,又有旁人在,也沒得說句體己話;後來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你被當作俘虜給帶走……聽說柴哲威霸佔你,我簡直瘋了!“
“柴國公並沒有霸佔我。“方文君糾正道,“我們只是一起琴棋書畫,歌舞詩賦來着……”
元鼎好生鬱悶:“這麼說我們還不該救你出來了!文君,我心,你知;你的心,到底……”他有點不知怎麼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