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妖孽
夜舒樓,長安最闊綽最豪華的酒肆。據聞乃流落民間的貴族之女開設,如今的夜舒樓擁有長安最美的歌姬舞女,其中燕瘦環肥,色藝雙絕,甚至不乏異域胡姬,更奇特的卻是這家酒肆的姑娘們都賣藝不賣身的。
自古男人秉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能有夜舒樓的嬌媚佳人相伴,或弄絲彈竹,或曲水流觴,都成為當下自詡文人墨客,夢寐以求的風流艷事。
於是,每每華燈初上,夜舒樓就成為長安王公貴族最流連忘返的華麗之處,歌舞昇平,燈紅酒綠,風花雪月,奢靡極致。
如今夜舒樓的紅主子當屬蓮弱塵,這妙齡女子,琴聲猶如天籟,美貌更舉世無雙。多少皇族巨賈,不惜一擲千金想一親芳澤,但這蓮弱塵卻孤僻古怪,根本不為權勢錢財所動。
別說一親芳澤,一睹芳容都難。早年坊間傳聞,蓮姑娘每天只彈一首曲,而這入幕之賓要提前一月下帖,隨貼要附有詩文,蓮姑娘鐘意才回,若請帖石沉大海,管你天皇老子,休想見到花魁真顏。
如今,蓮弱塵是不夜山莊夜斬汐的心愛女人。而夜斬汐,他擁有大常最強大的暗殺機構,是常皇欽賜的武林盟主,擁有號令江湖的權勢。跟了他,蓮弱塵便不再見客,能再見到她的人,就更屬鳳毛麟角了。
這夜,蓮弱塵的水吟閣來了一位熟客,那人輕車熟路,留下小廝在偏廳,徑直到二層,弱塵姑娘的香閨。
今日,蓮弱塵穿了一襲碧色綺羅衫裙,披件淺綠織紋披帛,描着淡淡的妝容,雲髻上別了枚羊脂玉蓮花金步搖,顯得益發的清素脫俗。
她微闔雙眸,彈完一曲《梅花三弄》,樂韻悠緩,流暢如水。案几上燃着白蓮熏香,香氣若有若無,在若隱若現的裊裊煙波中,一雙男子的描金烏底靴悄然,落地無聲。
蓮弱塵微微蹙眉:“難得,你也有雅興能聽完一首整曲?”
哥舒寒找了個靠窗的地方,舒服地依靠着窗框,半天不言語。
“斬汐進宮去了,今天怕回不來。”蓮弱塵莞爾一笑道:“芷藍,煎茶。用前年那壇埋在綠梅花下,從荷花蕊上取下的露水吧,清心降火最好,咱們哥舒將軍這會子心火旺。”
哥舒寒失笑道:“清心降火?那我還真得換個地方。聽說倚翠院來了幾個胡姬,肌膚勝雪,豐滿喜人。還有伺候人的功夫,實在招人喜歡,不如改日我約了斬汐兄,同去小酌,賞花,聞香。”
“哥舒將軍憐香惜玉的艷名遠揚,長安哪個女子還不知曉呢?”蓮弱塵反唇相譏道。
“這廂還要恭喜哥舒將軍,聽聞當今聖上也要為將軍做媒?如今汪將軍是今上最放在眼裏頭的紅人,府上千金自然矜貴非凡,恐怕哥舒府上也正受寵若驚,籌備着將軍婚事吧。”
蓮弱塵不吝調侃繼續道:“可將軍為何悶悶不樂?坊間傳聞汪將軍膝下適齡有兩女,一個美若天仙,一個卻無鹽醜陋,一個性格溫淑,一個卻乖戾暴躁,莫非你怕許你的,是丑的、惡的那個?又莫非,將軍此時正謀划著抗旨逃婚?就不怕獲罪連累了府上那一大家子的官兒迷?男的充軍嶺南,女的賣身為奴?”
哥舒寒拂袖大笑道:“弱塵,我比不得斬汐兄,可沒那麼多擔當。這世上,他人生死,與我何干?什麼狗屁聖旨?我只好奇,怎麼連不入流俗的汪忠嗣也愛聯姻這個調調兒。
他邃黑重瞳熠熠閃亮,不吝涼薄:”美人太多,沒興趣。那無鹽女,或許更特別呢。諸葛先生曾戲謔丑妻家中寶?我何妨一試究竟。反正,娶妻或休妻,不過兒戲。無聊時,消遣也罷。”
“哥舒寒。你我口舌之爭也就罷了,你還真好意思耽擱人家姑娘的終身?她與你沒半點冤讎。本來就是庶女,又早早沒了娘,想必也常受欺負。我們都曾傷心孤苦過,又何必再犯下這般冤孽,不休不止。”
蓮弱塵站起身來,走到茶案,一邊煮茶一邊溫和地笑道:“我到底看不過。自她離開,你變了太多。這幾年療傷憑弔,都夠了。時光荏苒,宿命難改。你和她,終歸都回不去。不如及早放下心中妄念。”
她略停頓,似乎在措辭:“那人,畢竟你生身父親。終有一日,你會悔恨自己的仇恨與怨毒。若放不下,不如忘記。何必毒狠了自己的心,你也不好過,冷暖自知罷。”
哥舒寒輕笑,用頎長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自己的狼眼兒金冠,淡淡道:“我這妖孽,何曾有父?今日還留在此地,不過為斬汐兄所託,事情辦好我便即刻滾回大雪山去,長安的女人太無趣了。”
蓮弱塵無奈,但她堅持把煮好的清茶送到哥舒寒身畔,依舊不失親昵道:“喝茶吧,狼崽子。”
哥舒寒接過茶水,沒喝只在鼻息間輕嗅,遂而撣撣衣裳,慵懶伸着懶腰道:“弱塵,牙尖舌利如你,斬汐兄不易啊。”忽然間,哥舒寒就被窗外一抹新奇的景色吸引住了。
蓮弱塵也順着水吟閣的窗下望去,不遠處一片湖泊,湖上泛着一隻金碧大船,燈火通明,繁花簇錦。
高高的船桅上,立着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孩,映着一輪如鉤彎月,她隨着鼓點兒在桅杆上翩翩起舞,裙裾飄飛,猶如逐月仙子。船上坐滿衣冠華貴的看客,不時向桅杆上的女子擲着紫色玉蘭花枝,喝彩不斷。
那白衣女子體量輕盈,長長的黑髮隨便挽着雙髮髻,額前仍然覆著淺淺齊眉短髮,貌似尚未及笄的青春少女,鼻下都矇著輕柔白紗,容貌看得影影綽綽。她步步金蓮,舞姿妖嬈,驚為天人。
“她是誰?”哥舒寒頗有興趣。
“一個新來的跳舞姑娘,身輕如燕,據說能在鋪着沉香屑的金几上翩翩起舞卻不着半點痕迹,只一直白紗遮面,看不清容貌。不愛說話,性子傲得狠。我很想,捧她做新一任的花魁呢。”
蓮弱塵走到哥舒寒身邊道:“只是這姑娘很難交往。前幾日,有醉酒的客人想用強揭下她面紗,我正欲解圍,那客人卻不知怎麼的就着了她的道兒,被毒傷了手臂,疼痛難忍,現在還爬不起床。怎麼,你對小姑娘也有興趣嗎?”
“有趣。”哥舒寒把玩着茶杯,興趣盎然道:“弱塵,別忘了告訴斬汐兄,我約他倚翠院喝花酒的事兒。”
話音未落,哥舒寒已經從窗子躥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離去依舊無聲無息,只剩一枚碧色茶杯,穩穩落在窗台上,讓最後一縷淡淡的茶氣,消彌在月夜之中。
“姐姐,這哥舒寒就像無常鬼,來無影去無蹤,脾氣也陰陽怪氣的。”芷藍怯怯地靠近蓮弱塵,問道:“大概也只有那些風月場裏的女子才歡喜他吧?”
“他還是人時,也曾為了一個女子,動了情,受了傷,死了心。然後就變成這個鬼德行。這狼崽子早就失心瘋了,誰招惹他,非被他嚙骨啖心不可,本性使然。也只有那些歡場女子,或貪他豪爽闊綽,或戀他威猛彪悍,他比誰都清楚。風花雪月,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各不相欠,他們都自在。他啊,恐怕連骨髓都極冷。”
蓮弱塵微笑道:“真想,有個女妖精下來好好收拾他,放把火燒他個七葷八素。我倒想看看,這囂張無恥的狼崽子,自己尾巴尖兒着火的窘迫德行。”
“什麼人敢給他煽風點火啊?”芷藍撇嘴。
“萬物相生相剋,他早晚會遇到。”蓮弱塵望着桅杆上那一抹飄逸的白色身影,輕嗅手中白蓮花,淺笑蠱惑道:“妖孽與妖孽,方才天造地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