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哈爾濱一樣,幾百公里之外的長春也頗不寧靜。勝利大街上,一批進步學生簇擁在一起,手持着“反飢餓”“反迫害”“反內戰”“要和平不要內戰”等標語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後退。
在他們面前,有一批個頭一樣齊的警察方隊,身着國民黨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雙方在這裏已經對峙了一段時間。突然,一隊配有美軍裝備、鋼盔鋼槍的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整齊有序地走來。皮靴落地有聲。眾學生為之一動,人群里開始騷動起來。
此時,一個頭上纏着白布條的進步學生高舉着“反內戰”的標語,大聲喊道:“都別後退!我看誰敢開槍!”
學生們稍微平靜了一些。此時,憲兵方隊突然閃開了一條路,一個帶頭的軍官拉好槍栓徑直走到這個學生面前,將槍口頂在了他的頭上。
“最後說一遍,回去。”軍官的口氣不容置疑。
帶頭的學生面色蒼白,后牙緊緊咬住,額頭的青筋根根爆出,雖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不曾向後退卻半步。人群中已經有女生用雙手捂住了雙眼。軍官又把槍口往那位學生頭上使勁兒頂了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機上。帶頭的學生閉上眼睛,周圍的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突然,有一隻手握住了槍口,軍官一愣,大家也都一愣。
“魏老師!”“魏校長!”“魏先生!”人群里,學生們喊出聲來。只見一位頭髮花白的清瘦長者從軍官身後走出來,雖然已經年過五旬的樣子,但長者目光如炬。軍官在他的逼視下也有些發憷,問道:“您是?”
長者看着他的眼睛,語氣堅定地說:“魏一平,長春大學副校長。”
軍官有些被他的威嚴震懾,雙腳輕碰,敬了個軍禮,同時開口道:“魏校長,我們在執行軍令。請您體諒。”
魏一平從他的臉上掃過,接着向他身後的軍警方隊掃了一眼:“看看你們,看看你帶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孩子?你也是。讓一些孩子來抓、來殺另一些孩子,你們也肯來?”
軍官有些尷尬。
魏一平繼續說道:“回去吧。告訴派你來的那些人:這裏不許遊行,但是更不許當街殺人、殺學生。告訴你們警備司令部的老全,就說他的老同學老魏是帶頭人,要抓,要殺,先沖我來。”
說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動了,他指着眼前遊行的學生,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些學生,他們都是你們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了,你們還要拿着槍出來嗎?”
年輕的軍官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女學生哭了。
魏一平轉過頭來,問帶頭的學生:“你叫什麼?”
“魏校長,我叫何寧!”學生顯然也被這種激動的情緒感染了。
“好樣的,何寧。”魏一平讚許道,“有我在,沒人敢對你們開槍。”
回到家裏,早已過了午飯時間。魏一平沖等待的用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什麼都不吃。他掛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發邊上,拿起電話聽筒,撥通兩個號:
“不能再殺學生了,再鬧也不許開槍。你們就是一群蠢豬。那幫愣頭青都不要命,你殺得了一個,殺得了全東北的學生嗎?”魏一平頓了頓,接著說道:“對了,那個鬧得最凶的學生叫何寧,錦州人。我約了他晚上來見我,你們可以在路上動手。像這樣的人,得殺。”
他掛了電話,好像想到了什麼,又拿起來撥通兩個號,用比較舒緩和恭敬的語調說:“是我,那隻兔子已經醒了,是。”
掛掉電話,魏一平終於放鬆身體靠在了沙發背上。光線下,他消瘦的臉看上去格外陰鬱。
老孟的屋裏好東西不少,就是亂,山珍皮貨散落在屋裏的各個角落。常年的狩獵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腳。尤其這幾天,他的動作尤其不靈便——就在前天,他剛剛失去了三根手指,現在傷口的紗布上還有暗褐色的血跡。
老孟看着牆上一張毛色鮮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頭換一條虎命,也值了。這種成色的虎皮,現在早已不多見。再加上一大堆虎骨,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正琢磨着,身後的粗鐵門鈴響了起來,門被推開。老孟殷勤地說道:“先生,要點兒什麼?”
“聽說你這兒有新鮮的虎骨?”
“好說,好說,您先坐,泡酒還是熬藥——這位先生消息夠靈的呀,我剛打回虎骨來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靈,十年了,要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死了。”說著,他摘下帽子和墨鏡,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臉瞬間凝固了。
鋪板裝好,門從裏面反鎖。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爐子的一側,手裏拿着熱氣騰騰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后,老孟艱難地說:“不能推后一天嗎?”
李春秋喝了口水,什麼都沒說。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說:“是啊。”
“我老婆生病了,說好明天帶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說著,更像是說給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找個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決絕地說。
聽了這話,老孟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又蒙上一層愁容。
李春秋沒能力安慰老孟,看着爐子裏的火苗,問道:“你們有孩子嗎?”老孟搖搖頭。
頓了頓,李春秋開口說:“我兒子今年七歲,過了今天,他就是個沒爸爸的孩子了。”
聽到這兒,老孟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奈與同情,低聲問道:“到處都是共產黨的眼睛,出門走不了兩步就能碰着公安,怎麼走?”
“坐貨車。”
“誰來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個人走嗎?”
李春秋沒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爐子上。老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抱歉兄弟,時間太久,紀律都忘了。不該問,不問,不問。”
李春秋無語,只聽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捨不得。兒女情長,咱們不該有。我老婆跟了我九年,沒享過一天的福,還得了哮喘……我會遭報應的。”
兔死狐悲的傷感充滿了這間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繼續聊下去,站起來說:“晚上我帶點兒酒,喝完睡一覺,就進關了。”
他轉身剛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了一根縫虎皮的尖針。粗骨尖針從空中閃過,李春秋一躲,一腳把火爐子上的茶缸子踢向了老孟。開水潑到了老孟的手上,他悶哼了一聲,尖針扎歪了。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柜上的剔骨刀,頂住了老孟的頸動脈。
“當年救我,現在要殺我?”李春秋死死地拽着老孟的傷手,“就算殺了我,還會有人來找你。就算躲到夾皮溝,躲進興安嶺,躲到海參崴,他們也會找着你!”
老孟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啷噹”一聲,剔骨刀和粗骨針都掉在了地上。
“晚上見。”李春秋說完,轉身沒入了門外的風雪中。
外面天寒地凍,公安局的大樓內卻是熱火朝天。鼎豐酒樓爆炸案,光是筆錄就做了幾十份。審訊室里,丁戰國剛剛結束對一個嫌疑人的審問。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這半年以來買東西的記錄,看看裏面有沒有火藥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沒什麼發現,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陪審的審訊員點了點頭,在記錄簿上做了備註。
門開了,另一個偵查員走了進來。丁戰國看了看他的身後,問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嫌疑犯嗎?人呢?”
偵查員撇撇嘴說:“廁所——剛進屋就拉了一褲襠,又是屎又是尿的,他還以為這兒是日本憲兵隊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爾濱已經解放了嗎?”丁戰國喝了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個貨,從來沒進來過,嚇壞了。這樣的人敢搞爆炸嗎?他連放二踢腳的膽子都沒有。”
丁戰國想了想,問道:“拉在褲襠里的屎尿,你親眼看見了?”
“還用看嗎,你去聞聞,隔壁整個屋子都臭了。”
丁戰國嗅了嗅,皺着眉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一進樓道還沒進屋,就開始大小便失禁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偵查員十分驚訝。
“你見過真的被恐懼嚇尿了的人嗎?”丁戰國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把握。
偵查員茫然地搖了搖頭。
“別愣着了,馬上去他家裏,搜。”
“搜什麼?”
“瀉藥。”
果不其然,半小時后,從這個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家裏傳來消息,在廚房的蒸鍋里發現了半包瀉藥。丁戰國通過電話叮囑現場搜查人員,務必把高奇家裏的私人物品都帶回來。隨後,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說:“去給高奇收拾一下,然後帶到一號審訊室。”
剛剛吃了止瀉藥的高奇,看上去還很虛弱。丁戰國讓人給他沖了一杯糖水,可他連端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丁戰國見他一時也沒力氣說話,便拿起桌上的記錄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歲,畢業於奉天建築設計專科學院。這四年來,你不過是在一家建築公司做繪圖員的工作。可是家裏呢,裝了電話。衣櫃裏不是毛料西裝,就是皮革大衣,連睡衣都是絲綢的,他們給你的經費還不少吧。說說吧,你是隸屬於保密局,還是黨通局?”
高奇低着頭,沒有回答。
丁戰國接著說道:“放置炸彈,就得出現在酒樓附近。出現在那兒,就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綢繆,先吃了瀉藥。肚子受點兒罪,別的麻煩就省了。你們這一招很聰明,可是有些過頭兒。你一定是第一次這麼做,我給你個建議,下次再吃瀉藥,別吃那麼多。什麼事一旦做過頭兒,就會讓人懷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過,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丁戰國拿起桌上的那張照片看了看,“多好的姑娘啊,就這麼讓你坑了。”照片里是高奇和一個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無比。
高奇抬頭看了丁戰國一眼,又垂下頭。丁戰國扔下照片,繼續說道:“三死五傷,夠槍斃你好幾回了。”
高奇忽然開口:“吃瀉藥,也不能證明是我放的炸彈。”
“你說的有道理。”丁戰國點點頭說,“我們的證據還真不算充分。這樣,我先關你幾天,天天大米飯、紅燒肉地養着,保證讓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後我隔三岔五地拎上點心匣子上門看看你。你說怎麼樣?”
高奇用眼角掃了丁戰國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沒跟你開玩笑。”見高奇不出聲,丁戰國接著說道,“可是你的那幫同夥會怎麼想?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他們吧?你無所謂,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怎麼辦?你覺得,他們會放過她嗎?”
高奇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
“所以,我才會說那麼好的姑娘被你坑了。”丁戰國看了高奇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們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你不是首惡,這是件好事。雖說你手裏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惡。當然,你想全須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麼也得在裏面待幾年。共產黨的監獄和你們的不一樣:沒鞭子,更沒刀槍棍棒,不歧視,不虐待;飯能吃飽;只要努力勞動,還能爭取減刑——我說的是案子了結以後。在結案之前,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們?”高奇再度抬起頭來。
“你們——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陽將那份審訊記錄合上,放在了桌面上。
丁戰國站在一邊接着彙報道:“下達任務是通過電話完成的,炸彈是放置在指定地點的。他連上級的面都沒有見過。當然,這都是他自己說的。您覺得呢?”
“從他的反應和回答來看,我覺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見呢?”
“一樣。”丁戰國回答。
高陽咂摸着嘴說:“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務,有時候也會是個突破口。”
丁戰國一語雙關地問道:“那我就‘放人’了?”
“只要你能確保他被抓的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現在他就可以離開了。”
在學校辦公室的門口,一個人正絮絮叨叨地對着電話說:“怎麼會是我搞錯了呢?米面糧油多少錢,我就是記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錯它們呀。我一個東華學校數學聯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這不是一分兩分錢的事,你老是這麼念叨,以後你自己管賬吧!什麼都別說了,就是我算錯了,就這樣吧!”
電話驟然掛斷。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門口站着的李春秋,二人都頗為尷尬。
“不好意思,陳老師,我不知道您在打電話……”
這個陳老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說:“沒事,沒事,這種鬥爭每天都會上演一遍。請坐。”
陳老師名叫陳立業,是李春秋的兒子李唐和丁戰國的女兒丁美兮的班主任。他體態頗豐,圓乎乎的一張胖臉總有油脂滲出,所以臉上難免也會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他,他總是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皮鞋也永遠擦得鋥亮。
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李春秋手裏的公文包,隨後,繞過李春秋走到門口,把門小心地關上:“李大夫,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不上班嗎?”
李春秋說:“家裏有點兒事,想給李唐請個假。”
陳立業的笑容有些掛不住,說道:“喔,請假呀。”
“不會很久的,半天就夠了。明天一早,他就正常來上學。”
陳立業翻看着桌上的課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誰的課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說了,要是別人,你知道吧,會很麻煩。”
“我懂,我懂。”
陳立業笑道:“是嗎,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了。現在的老師都不喜歡學生請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陳老師,真不好意思,家裏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了。等明天送他來時,我再給您道謝。”
陳立業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幫我把門打開,憋得慌。”
李唐對於提前放學很高興:“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兒,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要是媽媽問學校為什麼提前放學,你怎麼說?”
“老師家裏有事。”
“什麼事?”
“老師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李唐對答如流。
“那為什麼丁美兮沒有早回家?”顯然,李春秋這麼一問便難住了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李春秋蹲下來看着他,認真地說道:“記住,要麼別撒謊,要麼撒謊就得無懈可擊。”
“那我該怎麼說?”李唐問道。
“你不用說,我來說。你點頭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鉤住兒子的,“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李唐拉鉤后,問道:“爸爸,我們這算騙人嗎?”
“只要不是為了害人,就不算騙。”
“爸爸,你的臉怎麼了?”
“沒事,摔了一下。走吧,西餐廳,草莓蛋糕等着你呢。”
父子倆並肩走出了學校。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接兒子放學了,李春秋心裏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