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彪子請進屋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房頂上吊下來的破舊小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間屋子。
彪子百無聊賴地坐在另一邊,他沒有看李春秋,而是看着一邊的土爐子,獃獃地發愣。
兩個人就那麼干坐着,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屋內安靜得彷彿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在這種閑得發慌的尷尬氛圍里,彪子打了一個哈欠,屋內暖和的溫度讓他不禁有些犯困。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給自己提了提神。
隨着他伸懶腰時抻開來的上衣,李春秋眼一瞄,瞥見了一顆垂在他后腰上的手榴彈。
土爐子上面,一個燒着水的鐵壺開始發出聲響。彪子走到土爐子邊上,將它拎起來,給一個大茶缸子裏添滿了水,遞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接過來,放在手裏暖着,然後他看了看彪子,輕輕地說:“我來了就沒打算走,你別緊張。要是困了,就睡會兒,我不會溜走的。”
聽他這麼說,彪子愣了一下,轉而笑了:“怎麼會呢?站長怕你一個人寂寞,讓我陪陪你,沒別的意思。”
李春秋沒說話,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也跟着笑了。
市醫院,丁戰國背對着病房的門口,面向病床,捧着一本童話書,輕輕地為丁美兮讀着:“……金魚回答說:‘別難受,去吧,上帝保佑你。就這樣吧,你們就會有一座木頭房子。’老頭走向了自己的泥棚。泥棚這時候已變得無影無蹤,在他前面,是一座有着敞亮房間的嶄新的木頭房子……”
低沉磁性的聲音,彷彿帶着一絲催眠效果,病床上的丁美兮已經在他用聲音構造的故事中沉沉地睡著了。
丁戰國看了看她,將手裏的童話書輕輕合上,慢慢放到了一邊,然後,他伸手替丁美兮掖了掖被子。
他似乎有些疲憊,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身子靠到椅背上,頭微微垂着,雙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合上了眼睛,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今天他和局裏的偵查員整整糾纏了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家附近街道上那個賣炸糕的小販,是局裏派來監視他的偵查員。既然他們在明,那他就安排自己的人在暗。
誰都不知道,緊挨着炸糕攤位旁邊的一個修鞋匠,是他早就安插的作為啟動緊急接頭程序的策應。
所以今日,當他和賣炸糕的小攤販說了那兩句“你說這炸糕,怎麼不能做肉餡的呢?”“嗯,好吃。看來老祖宗自有他們的道理。”接頭暗號之後,修鞋匠便早早收了攤兒,打扮成了和他穿着一模一樣的人,在農貿市場的一條小巷內與他上演了一出偷梁換柱的戲碼,讓一直尾隨着的小唐誤以為一直跟蹤着的是他本人,從而給他騰出了與騰達飛見面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鐘,但也足夠讓他應付接下來的局勢了。
隱藏了一天的秘密,他好像是真的疲乏了,就那麼靠在椅背上,均勻而平緩地呼吸着,面孔平靜,似乎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病房外的走廊里,兩個扮着患者和患者家屬的偵查員,從走廊里慢慢走過,在路過丁美兮病房的時候,“無意”地向裏面瞟了一眼。他們看見病床上的丁美兮睡得正熟,丁戰國似乎也困了,趴在床邊沉沉睡去,一動不動。
兩名偵查員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後繼續向前走去。
正在這時,一名女護士與他們擦肩而過,神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在路過丁美兮病房的時候,也向裏面瞟了一眼,好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直到遇到了另一個端着針頭、藥瓶的護士,那名女護士才開口問:“看見孫大夫了嗎?”
“沒有啊。不在他屋裏嗎?”
“不在啊。說是去查房,查到哪兒去了這是?病人都等着他呢。”女護士一臉疑惑和焦躁。
沒人知道,此刻,丁美兮的病房裏,趴在丁美兮床邊、看似睡着的人並不是丁戰國,而是剛剛來查房時被丁戰國一刀斃命的孫大夫。他披着丁戰國的衣服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一張臉已經蒼白如紙,死不瞑目地睜着雙眼。
此時,已經金蟬脫殼的丁戰國開着吉普車飛速地往社會部駛去。
今日在農貿市場與騰達飛會面時,他就讓騰達飛為他準備好了今晚行動所需的炸彈和吉普車,又向他索取了兩片安眠藥,趁着炊事班長遠遠忙活的時候放進了砂鍋里,這才讓他在這麼多雙眼睛下得以脫身。而他堅信,局裏會把關於他的真實身份,保守在最小的圈子裏,因此並不會提前註銷他的特別通行證。
駕駛着吉普車的丁戰國已經來到了社會部的大門口,他搖下車窗,把他的特別通行證遞給了哨兵。
哨兵接過證件,仔細查看后,朝丁戰國敬了個禮,開門放行。
丁戰國微笑着將車開了進去。
大車店的一間屋子裏,李春秋有些焦灼地看着腕錶,手錶上的指針一下一下地走着。
一旁的彪子靠在椅子上打着盹兒,似乎已經睡著了。
李春秋看了看他,慢慢地站起來,等了一會兒,見彪子沒有任何反應,他彷彿受到了這份寂靜的鼓勵,輕輕地往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他即將握住門把手之際,突然,門開了,一個抱着一摞衣服正要走進來的特務,迎面看見李春秋,愣了一下。
聽見開門的聲音,彪子的眼睛馬上睜大了,他抬頭看向門口,這一瞬間,李春秋順勢伸出手,接過了送衣服特務手裏的厚布工裝:“這是什麼?”
彪子已經起身走了過來,把他手裏的衣服拿走一套,瓮聲瓮氣地說:“發電廠的工作服。”
送衣服的特務匆匆走了,透過門縫,李春秋看到,整個大車店院子裏的屋子的門都開了,所有屋子的燈都亮了起來。院子裏窸窸窣窣的,瀰漫著一種蠢蠢欲動的味道。
“怎麼了?”見此情景,李春秋問。
“要出發了。”彪子已經把一件工裝套在了外衣的外面。
說完,他帶着李春秋出了門,走進了後院。
過了沒一會兒,後院裏,戴着老式竹編安全帽、穿着印有“發電”字樣厚布工裝的特務們便已經聚齊了。他們每個人都背着一支槍,這些人正是那些從潛伏名冊里消失了的特務。十年前,李春秋也是其中一員。
後院的一處牆角,支着一桿掛着燈繩的明亮的電燈泡。這束燈光的下面,一個下水道井蓋已經被移開了。
特務們在接到命令后,先後跳了下去。李春秋排在倒數第二個,在他身後,是寸步不離地跟着他的彪子。
此時的魏一平,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國民黨將校呢制服,披着大氅站在一邊。他背着手,神態威嚴地注視着每一個鑽下去的特務。
看見李春秋來到井口,魏一平伸出手,遞給他一顆炸彈,深深地望着他,說:“勝利的第一槍,你來開。”
“要是這槍啞了,別告訴我兒子。”李春秋看着他,一語雙關地說。
魏一平笑笑:“這一槍啞不了。相信我,要是它啞了,我們連這個年都過不好。”背着燈光,魏一平的笑容顯得格外陰暗。
李春秋沒說話,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後一低頭,鑽了下去;而排在最後一位的彪子,在經過魏一平身邊時,頗有深意地和他對視了一眼,緊接着也跳了下去。
下水道的井蓋下面是一條冗長的隧道,特務們紛紛打着手電筒,四處照射着,這一束束光亮扭曲了本來就骯髒斑駁的牆壁。
隧道里,兩隻不見天日的老鼠從未見過這麼大陣仗,尖叫着四處亂竄。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特務手裏拿着圖紙,按照圖紙的標識領着隊伍向前走。隊伍的最後面,彪子緊緊地跟在李春秋身邊,寸步不離。
已經進入社會部後花園的丁戰國,拎着一個挎包,在樹叢的陰影里快速地走到了亭子底下。他在一根廊柱旁蹲了下去。
月光下,他一隻手摸索着廊柱根部的一塊六棱形圖案,另一隻手握着一把小刀,將刀尖插進了六棱形邊緣的凹槽里。他用刀微微一用力,“啪”的一聲,一塊六棱形的石頭被撬了下來。
他看着這塊石頭,思緒飄回了今日與騰達飛相見的那短短十分鐘裏。
……
農貿市場旁邊小巷裏的民宅裏屋,騰達飛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所謂‘黑虎’,就是掏心。我還是那句話,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日本人其實是我們的朋友。太平洋戰爭失利以後,關東軍就預感到哈爾濱早晚有一天會江山易手。儘管他們不能確定幫助中國人的是美軍還是蘇軍,但他們認定,對方進攻的方式必定是空降。想想看,如果你我是日本人,我們會怎麼辦?”
說著,騰達飛用腳輕輕地踩了踩地面:“既然要輸,最好的方法就是反敗為勝。他們利用哈爾濱地下的下水道,修建了一條條隱秘的隧道。這些通往希望的隧道,能夠把我們的人帶到當年的市政廳、警察局和關東軍司令部。如果按照現在的叫法,它們就是中共哈爾濱市委、社會部和軍管會,以及人才濟濟的市公安局。所謂黑虎,就是掏心。這個‘心’,就是中共在哈爾濱的首腦機關。”
頓了頓,騰達飛接著說:“想想看,一旦我們同時拿下這幾個地方,把裏面那些正在吃年夜飯的重要人物包了餃子,哈爾濱就翻天了。外面的部隊會同時開進哈爾濱,偉大的光復是會寫進歷史書里的。這就是讓你千方百計拿到特別通行證的目的。當年,關東軍在每一個首腦機關的後院,都修建了類似的一座亭子。亭子的底下,都有日本人設計的隧道出口。蓋住這些出口的每個亭子裏,在一根廊柱的底部都有一個六棱形的凹槽。只要把足夠分量的炸彈塞進凹槽,定時引爆,我們的人就可以同時出現在讓共產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們的後院。”
說到這兒,騰達飛勾起嘴角看着他笑了:“為什麼我說你是‘黑虎計劃’的第一功臣?因為你就是開啟密道乃至整個‘黑虎計劃’鑰匙的那個人。”
丁戰國屏息靜氣地仔細聽着騰達飛周密的計劃。
“把起爆的時間定在九點整。之所以要這個時間,是因為保密局的魏一平會在八點半,打響進攻發電廠的第一槍。到時候,共產黨肯定會派大部分兵力去增援發電廠。也就是說,魏一平,還有他帶着去發電廠安炸彈的那個李春秋,都是一個個不知情的誘餌。他們會替我們把中共的優勢兵力全都吸走。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堅信,他們會理解的。”說完,騰達飛露出一個堅信的笑容。
“李春秋?”聽到騰達飛提到李春秋,他微微愣了愣。
“對,魏一平已經證實了。他要麼是中共的姦細,要麼就是個變節的叛徒。”
終於確認了李春秋的身份,這讓他有些感慨,頓了頓,他問了一句:“他現在還活着嗎?”
“當然。在魏一平眼裏,他是引爆發電廠的最佳人選。”
“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肯輕易就範?”
“是啊,誰都會想到這麼做會有替死鬼的嫌疑。可是不願意又怎麼樣呢?魏一平抓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哦?”他有些沒想到,“人關到哪兒了?”
……
收回思緒,丁戰國從挎包里取出了一顆六棱形的炸彈。他將炸彈放進了凹槽內,再連上一個精巧的小型鬧鐘,最後,將時間設定在九點整。
奮鬥小學三樓的一間教室里,李唐小心翼翼地趴在門口,仔細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聽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看向正站在一張課桌上的姚蘭。她正用兩隻手抓住固定在房頂上連接着吊燈的電線,小心地向下拽着。
月光下,隨着她的動作,課桌上一端放着的一杯水裏,水面微微蕩漾。
與此同時,隧道內,領頭的特務停了下來,前方的路被一堵牆擋住了。他用手電筒照着日本男人畫好的那張圖紙看了看,比對了一下石砌的牆壁,指着一個位置,對身後兩個扛着鐵鎚的特務道:“這兒。開始吧。”
聽他說完,那倆人幾步上前,掄起了大鎚,對着牆面一錘又一錘地砸了下去。
“嘭、嘭、嘭——”沉重的敲擊聲,在黑不溜秋的隧道里迴響着。不多會兒,石牆就被砸塌了。
一束束手電筒的光影下,魏一平站在缺口處,往隧道深處看去。在那裏,一條秘密隧道正通向未知的黑暗中。
他一聲令下,一雙雙穿着皮靴的特務踩過破碎的石塊,踏進秘密隧道,一路踩着隧道里的水漬前行。
李春秋走在魏一平身後不遠處的隊伍里,他不時地打量着眼前的這條隧道,腦子在飛快地運轉,他在儘可能地想辦法脫身。
而他身後的彪子一直緊緊地尾隨着他,時刻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走了好一段路之後,領頭的特務再次停了下來。他發現他們此刻所在位置的頭頂上方有一個井蓋,他參照着地圖比對了幾秒后,轉過身對魏一平點了點頭。
魏一平給了他一個“動手”的眼神后,他把手電筒和地圖交給了身邊的其他特務,雙手托住那個井蓋,小心翼翼地向上頂着。
井蓋的縫隙在他的托舉下越來越大,瞬間,清冷的月光灑進了隧道里。
不消幾秒,這個發電廠區內一條馬路邊的井蓋,便被領頭特務悄無聲息地頂了起來。
寂靜無聲的廠院裏,井蓋被整個兒移開了,特務們一個接一個慢慢地從裏面爬了出來。
僅僅過了幾分鐘,發電廠內巡視的幾個值班人員,便被訓練有素的特務們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接着他們迅速控制了一個車間。
車間裏,彪子把一張電廠平面圖擺在一張工作枱上,指着圖紙,對魏一平說:“我們現在在這個位置。您看這邊,電廠的核心部分——發電機房就在這兒了。”
“那有多少人把着?”
“中共在電廠配備了一個排的兵。在發電機房最少有一個班。那兒只能走樓梯上去,樓梯很窄,不太好往裏攻。”一個已經觀察好形勢的特務說道。
李春秋在一旁聽着,沒說話。
“這麼重要的地方,當然不好攻。所以我們準備了禮物。”魏一平嘴角帶着一抹笑,轉而回頭看向李春秋,“春秋,帶着你的炸彈,動身吧!我們需要在八點半的時候弄響這顆禮花。要記住,別早於這個時間,我要的是準時。點燃了這個東西,你的任務就完成了。我給你準備了車,不會耽誤你陪孩子和太太吃年夜飯的。”
李春秋沒說什麼,他接過了魏一平遞過來的發電機房圖紙。
魏一平看了看彪子,露出一個頗具意味的眼神:“協助好李上尉,什麼時候完成了這次爆破任務,什麼時候回來見我。”
彪子點了點頭。
隨後,李春秋和彪子帶着幾個特務,順着圖紙的標識,來到了另一個車間。到達這裏后,李春秋拿出了那張發電機房的圖紙,飛快地研究着。
研究完以後,他一扭頭,發現蹲在他身邊、穿着工作服、拿着一把手槍的彪子也在隨他一同看着這張圖紙。而彪子的屁股後面,那顆隨身的手榴彈正垂在那裏。
李春秋掃視了一圈周圍的地面,發現這個車間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細鉛絲。
“研究通了嗎?快出發了。”彪子看着他,有些着急。
“差不多了。”李春秋給他指出了圖紙上的一處地方,“看見這兒了嗎?”
“怎麼?”彪子湊近他看着。
李春秋把圖紙伸到他面前:“門裏面如果不出意外,會有一個閥門。發電機房的閥門用的鋼材不同一般,安炸彈一定得避開它。咱倆還得往上多走幾步。雖說冒點兒險,可這幾步不走不成。”
李春秋一邊說著,一邊用騰出來的左手,趁彪子不注意時輕輕地擰鬆了他腰間那顆手榴彈的后蓋。
絲毫沒有察覺的彪子點了點頭,隨後看了看手錶,站了起來:“動身吧。”
李春秋也跟着站了起來,兩個人跟在幾個拿着槍的特務後面,往車間的大門外面走去。
月光下,李春秋手指間捏着的一段細細的鉛絲泛着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