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屋裏的門開了,彪子提着一把槍,徑直走了進來。他剛一進屋,就愣住了。
他眼前,日本男人正靠着床邊端坐在地上,手裏拿着一支針筒,帶着詭異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他的腿上還蓋着自己的一件衣服。
彪子在日本男人面前蹲了下來,看着他,幽幽地說:“早就勸過你,再這麼抽下去,會死的。”
“也好,省得我動手了。”說完,他冷笑了一聲,站了起來,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轉身,忽然發現了地上的一滴暗紅色的血。
他一下子警惕起來,他再度蹲下身,用手槍的槍口慢慢將日本男人腿上的衣服掀開。瞬間,那把扎透了大腿的短刀和日本男人血淋淋的傷口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彪子四處看了看,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了牆腳的大衣柜上,他端着槍朝大衣櫃走了過去。
此時的李春秋,努力地屏氣凝神,他透過櫃門的縫隙看見彪子正一步一步地朝着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李春秋細細的呼吸聲也跟着逐漸變快了。
眼看彪子就要走到衣櫃的門口了,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了一聲響,彪子轉過頭,只見日本男人的屍體摔倒在地。
寂靜的屋裏,彪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他轉過身,走過去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小桌上亂七八糟的鴉片膏,琢磨了會兒,嫌棄地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吸多了,還要自殘?”
說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見他走了,躲在衣櫃裏的李春秋這才鬆了口氣。
出了日本男人的住所,李春秋緊緊地跟住了彪子,趁着彪子吃午飯的空隙,他立即給陳立業去了個電話,告知他騰達飛他們爆破的地點。
隨後,他一路跟着彪子來到了一個一片雜亂的市場。他神色焦灼地四下觀望,密集攢動的人頭間,根本看不到彪子的身影。
李春秋在人群中焦急而又茫然地尋找,忽然,他停下腳步,拉住一個老者,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有點兒暈頭轉向呢?”
“不常來吧?往西走是興隆衚衕,往北走是教場北路。”老者微微笑着,很和藹。
“教場北路?”李春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嗯。”
“不是有個北教場嗎?”
老者搖搖頭:“那不是一回事。別說你年紀輕輕的,就是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不知道這是兩個地方,這路牌掉了多少年了。”
李春秋向老者道了謝,臉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終於對上了!怪不得社會部在北教場找不到線索,一定是趙冬梅匆忙中把地方記混了。如果魏一平就在這裏,那麼,給趙冬梅帶來殺身之禍的發現——教場北路,必然就是一個重要的隧道入口。
這樣想着,李春秋疾步向北走去。他知道,姚蘭和孩子,以及神秘隧道的真相,都已經近在咫尺了。
社會部。林翠和陳立業正並肩匆匆往外走,陳立業走得很快,他甚至小跑着,林翠緊緊地跟在他後面囑咐着:“民主聯軍去獨山子剿匪,已經是前年的事了。現在那邊怎麼樣,還有沒有殘餘土匪,誰也不知道。”
陳立業只顧埋頭前行,沒有回應林翠的話。
“既然騰達飛把那兒作為炸彈的試爆點,他們一定有所活動。有多少人、多少槍,都不清楚。你必須小心。”林翠語速很快,字字句句透露着對陳立業的擔心。
“李春秋現在也只能查到這些東西,時間太緊,我們只能加快步子自己去找。你就在樓里等着,李春秋再查到什麼,他會把電話打到這裏來。”林翠還想說點兒什麼,陳立業隨即開玩笑似的又說了一句,“記得守好電話,可別耽誤了我報喜的消息。”
兩個人一路從走廊穿過前廳,來到大門外。
大門外的台階下面,一輛吉普車正在等着陳立業。駕駛室里的偵查員已經將車打着了火,發動機“嗡嗡”地響着。車外面,另一個精幹的年輕偵查員正在車門邊守着,見陳立業走出來,他立馬把車門打開,將他護了上去,隨後自己也鑽進了車裏。
見陳立業上了車,林翠鎖着眉頭,不無擔憂地目送着吉普車快速地開出了院子。
下午兩點,丁戰國已經將從農貿市場買回來的東西帶去了食堂后廚,炊事班長熱心地幫他燉着。
灶眼上,砂鍋的鍋蓋被沸騰的湯汁頂得一開一合。
炊事班長看了看砂鍋,又笑眯眯地看了看丁戰國,說:“小火慢燉,四個鐘頭就能出鍋啦。”
丁戰國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他的眼睛閃着一種深邃的光。
土干打壘,木做梁椽,教場北路的一個大車店,整個院子都被一圈青磚圍了起來,車店的門口還插着一桿籮筐幌。因為年頭太久,院子和大門處處透着一股破敗的味道。
年關將至,大車店周圍的小酒館和木匠鋪已經都歇業關門了,家家戶戶門口都貼好了喜慶的春聯。唯獨大車店的兩扇用鐵皮包着邊的大木門上,還沒有任何過年的味道,兩扇門關得嚴嚴實實。
大木門其中一扇的門板上,還有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小門。
走到這裏的彪子,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見沒什麼異常,才抬手敲了敲小門。
不一會兒,有人從裏面把小門打開。彪子一閃身,走了進去,小門隨之也關上了。
不遠處的李春秋靜靜地看着這一幕,等小門關上后,他慢慢地走了過去,來到小門的門口仔細觀察。裏面沒有任何動靜,他站在門口思索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扇緊緊關閉的小門上,絲毫沒有留意到大車店左側不遠處的路邊,魏一平正在公用電話亭里打電話。
電話亭里,魏一平握着聽筒全神貫注地說:“安那個炸彈很難嗎?為什麼還得要找一個特別的人?”
他聽着電話里傳來的幾句什麼話之後,回道:“也就是說,這個人不再回來了?他是個魚鉤,釣的是今天晚上的第一隻蝦米?好。我知道了。我這裏有個人。他會是最好的人選,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說完,他把電話掛了,重新撥了李春秋家的電話,耐心地等着。
此刻,魏一平也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電話上,同樣沒有注意到外面的李春秋。
站在大車店門口的李春秋仍舊飛快地琢磨着,他依然沒有想到什麼好辦法。正在這時,門縫裏突然人影一閃,李春秋透過門縫往裏看去,只見彪子正向門外快步走來。
意識到自己已經來不及跑開,李春秋敏捷地掃了一圈四周,發現了一座佇立在不遠處的電話亭,他順勢往那邊走了過去。
這時,大門已經被推開了,彪子從裏面走了出來,他一眼就看見了李春秋的背影,想了想,跟了過去。
太陽把彪子的影子拖得很長,李春秋用餘光瞥見了地上彪子的影子,但眼下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硬着頭皮往電話亭走去。
電話亭里,魏一平正背對着電話亭的玻璃門,打着電話。李春秋走到電話亭門口,站住了。他站在外面,做出一副排隊等着打電話的模樣。
在他身後的不遠處,彪子也不動了。李春秋感覺到了身後來自彪子灼灼的目光,他看了看手錶,再看看電話亭里那個一直等着不動的人,勉強地抬手敲了敲電話亭的玻璃門。
聽到敲門聲,魏一平掛了電話,轉過身。
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李春秋和魏一平都愣住了,他倆十分詫異地愣在原地沒有說話,不遠處的彪子也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裏。呼嘯的北風裏,幾乎站成了一條直線的三個人,就這麼互相沉默着。
魏一平完全沒想到李春秋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身後的彪子,彪子的眼睛裏也是一片茫然。
一時間,魏一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們倆,之前還沒見過面吧?”
彪子看看魏一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李春秋也沉默着。
“這是李大夫,我和你提過,忘了嗎?”魏一平看向彪子。
彪子不曉得該怎麼接這個話,一直沉默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十分尷尬。
李春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魏一平衝著彪子挑了挑眉:“你找我?”
彪子點點頭,轉而又看了看前方的李春秋,什麼話都沒說。李春秋往一側走了幾步,算作迴避。
魏一平看着他,說:“你們倆還不認識吧?叫他彪子就行。”
聽他介紹完,李春秋和彪子互相點了點頭。實際上,二人早以偷窺者的身份見過了對方,雖然表面上寒暄客套,但看向對方的眼睛都頗有深意。
寒暄完,彪子快步走到魏一平面前,對他耳語了幾句。魏一平點了點頭,隨後彪子快步走了。
陽光下,魏一平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看嚮往遠處站了站的李春秋,說:“走,進去暖和暖和。”
李春秋順從地走了過來,魏一平看着走過來的他,依舊平和地說:“老了記性就差。我記得,我沒和你說過這兒,是嗎?我都記不起來了。”
“沒說過。”李春秋望着他。
魏一平“哦”了一聲,半開玩笑地說:“那會是誰?總不會是沒人和你說過,你僅僅靠着直覺的指引,自己矇著眼睛找過來的吧?”
“趙冬梅活着的時候,跟我說過,她在一個不該看的地方,看見了一份地圖,上面有‘教場北’三個字。我答應過替她保守這個犯禁的秘密。我心裏有事,太急了,連這個承諾都顧不上了。我也不知道來這兒能找着誰。給您公寓打電話找不着人,就來碰碰運氣。”李春秋走近了一步,直直地凝視着魏一平,“站長,我老丈人上午給我打電話,說沒有在車站接着姚蘭和孩子。按理說,他們早晨就該回去了。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魏一平凝神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他伸出手把李春秋衣服上的冷霜撣了撣:“從你家到這裏,路不近哪。辛苦了。”
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走,進去倒杯熱茶,慢慢說。”
大車店的賬房內,魏一平給一個土爐子裏添了幾塊炭,他像平日裏聊天一樣平和:“冬梅是個有心人。說實話,有些時候我總是想起她。她是個好孩子。”
李春秋坐在一邊,沒有說話。
“你很聰明。憑着冬梅的隻言片語,就能從城東一直找到城西。”添完了炭,魏一平拍了拍手,“黨國就該重用你這樣的人。知人善用,才是保密局的幸事。可惜有時候上面的人就是不明白這些道理。”
李春秋依舊沉默着。
“他們高高在上,把精力全用到了排擠同僚的辦法上。他們不知道把保密局支撐到現在的,全都是我們這些用腳在剃刀邊緣行走的人。”他看着李春秋,安慰了一句,“這三十天,你辛苦了。”
“有您這幾句話,全值了。”李春秋輕輕地說道。
魏一平笑了笑,給李春秋倒了一茶缸子熱茶水,遞了過去:“特別巧。也許你不相信,但事實確實是這樣。有一個保密局的朋友也在那趟列車上。送站的時候,我托他幫着多在路上照看照看。快到賓縣的時候,火車上有人搶劫,他擔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用火車站的電話向我請示。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讓他們回來了。”
他勾着嘴角,望着李春秋:“畢竟還是留在你身邊更安全一些,你說呢?”
“我能見見他們嗎?”李春秋臉上滿是擔憂。
“這個大車店是咱們的一個臨時落腳點。這裏一幫大老爺們兒解手用屋子裏的馬桶,吃飯都是冷乾糧。我能把他們帶到這兒來嗎?他們沒在這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放心,一個共產黨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李春秋緊緊地蹙着眉,深深地凝望着他。
魏一平接著說:“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們一起走。南京比這裏暖和多了,他們會喜歡上那裏的。”
“我要是不來,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我還以為他們讓土匪給劫走了。”
“剛才你看見我在那個電話亭里,一直舉着話筒,就是在給一個人打電話。可惜他家裏沒人接。如果他還在家裏,就不會誤會我為什麼把他孩子和太太接走,卻沒有及時告訴他。”魏一平耐心地向他解釋,嘴角卻帶着一絲頗有深意的意味。
“抱歉,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實在在家裏坐不住了。”李春秋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眼神。
魏一平看了看錶,說:“很快了。相信我,你們一家團聚的時間,比你想像得更快。”
“謝謝。”
魏一平微笑着沖他舉起了茶缸子:“喝茶。”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有人敲響了門。
“我出去一下。”說完,魏一平起身走了過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門去。